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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孩子找遍了井边、库房和后院,每个房门都打开看了,这才确信你的妻子不在家,于是老大向你问询。问你的人是老大,然而老二紧紧贴在你身边,更加期待你的回答。这也是你想问的问题,妻子究竟在哪儿?她还在这个世界上吗?你让她们等会儿,然后到米缸里舀米,淘洗干净之后放在电饭锅里。孩子们没有等待,而是不停地打开各个房门,仿佛妻子马上就会从某个房间里走出来。你从来没做过饭,不知道应该放多少水。你迟疑片刻,又添了半碗水,按下了电饭锅的开关。
那天在首尔站的地铁里,过了多久你才发现地铁已经出发,妻子却没有上来?你理所当然地以为妻子肯定会跟在你身后。地铁在南营站停过之后继续出发的瞬间,你感觉有什么重重地袭击了你的头。还没等你确认这种打击来自何处,绝望已经掠过你的脑海。你知道自己犯了错,犯了无法挽回的大错。你的心跳声大得连你自己都能听见。你不敢回头。当你不得不承认妻子留在了首尔站,你独自上了地铁,而且地铁已经开出一站的瞬间,当你拨开旁边人们的肩膀回头张望的瞬间,你知道你的生命遭受了重创。自从和十七岁的妻子结婚到现在,五十年的岁月里,不管是年轻,还是年老,你总是走在妻子的前面。飞快的脚步让你的生命重重地摔倒在某个地方。不到一分钟,你便意识到了这个事实。如果踏进地铁后你能马上回头看看,事情也不至于发展到这个地步。年轻时妻子就常常这样说你。你们一起出门的时候,她总是走得很慢,落在你身后。每次她都满头大汗地追上你,让你慢点儿走,让你和她一起走……你有什么急事吗?她在后面发牢骚。你不得不停下来等她,她不好意思地笑着说,我是不是走得太慢了?
——对不起……要是别人看见多不好。一家人走路,却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别人还以为我们相互讨厌,不愿意并排走路呢。要是让别人这么想多不好。我不要求你和我手拉着手,至少你应该慢点儿,要不把我弄丢了怎么办。
你觉得妻子这么说好像是有预感。从你二十岁你们相识到现在,五十年过去了,你和她都到了这个年纪,她说得最多的话就是“慢点儿走”。听她唠叨了一辈子“慢点儿走”,你为什么就不能慢点儿走呢?你宁愿走到前面,再停下来等她,也不肯像她期待的那样,一边聊天一边并肩走路。你从来没有。
妻子走失之后,每当想起自己飞快的脚步,你的心简直要爆炸了。
你这辈子都是走在她前面,有时转弯也不回头看看。落在后面的她喊你,你就责怪她怎么走得这么慢。五十年岁月就这样流走了。她走得很慢,然而只要你稍微等等,她就会满脸通红地追上来,仍然笑着说,慢点儿走。你以为今后的路也会这样走下去。谁知就在前后只差两三步的首尔站,你先上了地铁,然后地铁就出发了。从那之后,妻子再也没有回到你的身边。
尽管饭有点儿夹生,只有泡菜,但孩子们还是吃得干干净净。你在廊台上伸开动过关节手术的腿,注视着她们。做完手术后,左腿就没有疼痛和麻木的感觉了,但是不能像从前那样屈膝而坐。
——我给你热敷一下好不好?
耳边似乎传来妻子的声音。即使你不回答,她也会在盆里接上水,放在煤气灶上,再把毛巾放在热水里浸湿,敷在你的膝盖上,用那双长满黑斑的手使劲按压。每次看到妻子粗糙的双手,你都希望她能比你多活一天,希望在你死后,她用那双手最后一次拂过你的眼睛,在孩子们面前擦拭你冰冷的身体,用那双手为你穿上寿衣。
——你到底在哪儿?!
孩子们吃完饭,箭也似的冲出门去。你,失去了妻子的你,形单影只的你,在空房子的廊台上伸直了腿,大声呼喊。妻子失踪以后,你一直强忍着涌到喉咙的想哭的冲动。当着儿子的面,当着女儿和儿媳的面,你不能高声叫喊,也不能放声痛哭。现在你终于泪如雨下,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难以自控的情绪。村里霍乱泛滥的时候,你的父母在两天内相继离开人世。人们埋葬你父母的时候,你也没有流泪。你想哭,却也没有眼泪。埋葬了父母,下山的时候,你又冷又怕,却也只是瑟瑟发抖。战争之痛更没有让你流下眼泪。你家里曾经有头牛,白天国军驻扎在村里,你牵着牛去耕地。到了夜里,人民军从山里来到村庄,抓走了人和牲畜。太阳落山后,你牵着牛去镇上。你把牛拴在派出所门前,自己靠着牛肚子睡觉,早晨再牵着牛回村耕地。一天夜里,你以为人民军已经撤退了,就没去派出所,结果他们冲进村里,要抢牛。你被他们拳打脚踢,始终不肯放开你的牛。姐姐奋不顾身地出来阻拦,然而你推开姐姐去追牛,人民军用枪托打你,你也没有哭。你因为做警察的叔叔而沦为反动分子,和村里人一起倒在灌满了水的水田里,那时候你也没哭。竹枪扎进了你的脖子,你也没哭。现在,你却失声痛哭。这时你终于意识到了,希望妻子比自己活得长久的心愿是多么自私。你也意识到正是这个心愿使你不愿承认妻子患了重病。从外面回来,看到妻子睡得像死人,你当然知道她是因为头疼而睁不开眼睛,你只是不愿说出来罢了。不知从哪天开始,她说去喂狗却没有去狗窝。她说要去什么地方,然而刚刚走出家门,就呆呆地站在大门口,又返回家里。这些你都知道。妻子有气无力地挪回房间,好不容易找到枕头躺下,紧皱眉头,你也只是静静地看着。从来都是你生病,妻子照顾你。有时候她说肚子疼,你就说,我腰疼。你就是这样的人。你生病的时候,她给你按摩额头、腹部,从药店买来药,给你煮绿豆粥。你却只是让姐姐给妻子抓药,仅此而已。
直到这时你才想起,即使在妻子肠胃不舒服,好几天吃不下饭的时候,你也从来没给她倒过一杯热水。
那时候,你迷上了打鼓,游走于全国各地。半个月后,你回到家,妻子生下了女儿。你的姐姐帮忙接生,说是顺产,然而妻子一直腹泻。肚子里的东西都排出去了,脸上血色全无,怎么看也不像刚生过孩子的女人,甚至没有出现浮肿,颧骨高得吓人。她出现了反复虚脱。你觉得这样下去妻子会出问题,于是给姐姐留了钱,让她去买中药,熬好了给妻子吃。
你坐在空房子的廊台上哭泣,声音越来越大。
你终于想起来了,这辈子你只给过妻子一次买药的钱。姐姐买了三服中药,给妻子熬了。每当因肠胃不适而虚脱的时候,妻子就说,当时要是再接着吃上两服,就能彻底好了。亲戚们大多喜欢你的妻子。你的话不多,客人来了,只是简单地说句“来了”,客人要走的时候再说一句“要走了”,仅此而已。但是来你家做客的亲戚却很多,这完全是因为你的妻子。人们都说你妻子做的饭很有热乎气。她到宅旁地里割了冬葵做大酱汤,拔一棵白菜做拌菜,人们就能津津有味地吃光一碗米饭。他们说汤的咸淡正合适,凉拌白菜也香喷喷的。假期里侄子们穿着校服来你家玩儿,回去的时候胖得系不上纽扣。人人都说你妻子做的饭能让人长膘。插秧的时候,妻子从地里挖回陈年马铃薯,连同带鱼上锅蒸,再配上新做的米饭,干活的人们都鼓着腮帮子吃得不亦乐乎。邻村的人也愿意到你家干活。他们说,吃了你妻子做的新米饭,感觉肚子里很踏实,干了双倍的活儿也不觉得饿。家人坐在廊台上吃午饭时,正好有卖瓜或卖衣服的小贩从门前经过,妻子就腾出位置,请小贩进来吃饭。她可以请陌生人吃饭,和气而融洽,唯独对你的姐姐没有好脸色。
——当时要是再给我吃两服药就好了……就连你这个无情人都嘱咐她再给我买两服,让我的病彻底好转,可是孩子姑妈却说,脸色这么好,还吃什么药!她说这样就行了,说什么也不肯再给我买药了……如果当时再让我吃上两服药,我就不用受这份罪了。
你根本不记得这件事了,但是每次妻子肠胃不适的时候,都会提起,仿佛昨天刚刚发生的事情。即使妻子这样说,你也从来没想过给因为肠胃不适而腹泻的妻子买药。
——当时应该继续吃下去,现在吃什么也不管用了。
每次腹泻,妻子就什么都不吃了。水米不沾,竟然也能坚持好几天。年轻的时候,你视而不见。年纪大了,你问她,是不是应该吃点儿东西?每当这时,她就显得痛苦不堪,看着你。
——牲畜不都这样吗?牛、猪……生病的时候什么都不吃,鸡也是这样。狗就更不用说了,如果哪儿不舒服,它先绝食。不管给它多好吃的东西,它都一口也不吃,两只爪子去刨狗窝前面的地,刨出坑来,把肚子放进去。过几天舒服了,它就自己站起来,也开始吃饭了。人也是这样,肚子里翻江倒海,不管吃下去的东西有多么美味,都是毒药。
如果腹泻持续多日,妻子就捻碎柿饼,舀一勺放在嘴里,说什么也不肯去医院。柿饼怎么能当药吃呢!你劝她去医院看病,去药店买药,妻子也不听。如果你再催促,她就板起脸说,我不是说过了吗,我不去!你哑口无言了。有一年,你夏天出门,冬天才回家,发觉妻子的左侧乳房有个肿块。你说不对劲,她却不以为然。直到乳头凹陷,出现了分泌物,你才带着头上裹着被汗水浸湿的头巾的妻子去了市里的医院。短时间内看不出是什么病症,只是做了检查,结果要十天后才能出来。妻子叹了口气。这十天里发生了什么事呢?你被什么事情缠住了吗?为什么没去取结果?为什么推迟那么久才去取结果?直到妻子的乳头破了,像粉刺,你才带着妻子再次去了医院。医生说妻子患了乳腺癌。
——癌症?
妻子说,这可不行,我没时间卧床不起,我要做的事情太多了。至于医生列举的各种易患乳腺癌的情形,她都不吻合。不是晚育,五个孩子都吃母乳,跟你结婚那年月经初潮,也不算过早。她喜欢吃肉,却也无肉可吃。尽管这样,她的左侧乳房里还是长出了癌细胞。如果早点儿去取结果,也许就不用切除乳房了。长满癌细胞的乳房被切除了,她缠着绷带,仍然在地里种马铃薯。为了筹集手术费,这块地已经卖给别人了。她在地里埋下马铃薯种子,说这辈子再也不去医院了。不但不去医院,她也不让你靠近。
你们决定去首尔庆祝生日的时候,她刚刚经历了腹泻。浑身没有力气,能去首尔吗?你正担心呢,她却不知从哪里听到了什么,让你去镇上买香蕉。去首尔之前,她连续三顿饭都只吃两个柿饼、半根香蕉。生育几个孩子的时候,她最多也只躺了一个星期,然而面对不时来袭的腹泻,她却动不动就在房间里卧床十天。她忘记了祭祀的日子。腌着泡菜,突然就呆坐下来。你问她怎么了,她有气无力地说,哎呀,我忘了有没有放蒜……她曾经不假思索地用双手拿起煮着清曲酱汤的砂锅,结果烫伤了手。你觉得这都是因为年纪到了。你自己也把原来那么喜欢的打鼓忘到了九霄云外。活到这个岁数,身体再也不可能像年轻的时候那样了,某个部位出点儿问题也很正常。你觉得这个年纪就是要和疾病做朋友。妻子大概也处于这个过程吧,你这样想着。
——在家吗?
听到姐姐的声音,你猛地睁开眼睛。你应该知道,这么早到你家来的人只有姐姐。然而你还是很惊讶,误以为听到了妻子的声音。
——是我,我进来了。
姐姐大概已经上了廊台,话音未落,房门就开了。你姐姐手里拿着托盘,用白布盖着饭碗和菜盘。她把托盘放在炕梢,呆呆地望着你。原来你们住在一起,四十年前,姐姐在新修的公路旁盖了房子,搬走了。从那之后,你姐姐每天早晨睁开眼睛都要先抽支烟,梳好头发,插上簪子,然后就赶往你家。她伴着晨光在你家转一圈就走了。她静悄悄地看看前院、侧院和后院,无声无息。每天早晨,你的妻子都会被姐姐的脚步声吵醒。嗯——妻子轻轻哼着翻个身,你姐姐又来了,自言自语地起床。你姐姐在你家里转上一圈,就转身离开了,似乎只是想看看夜里是否平安无事。姐姐小时候突然失去了两个哥哥,又在两天之内相继失去了父母,战争中差点儿失去了你。你的姐夫住进你们村,后来家里失火被烧死了。伤痛深深扎根在姐姐心底,使她变成了枯木。这是任凭谁也砍不倒的枯木。
——怎么不铺褥子?
姐姐没有孩子,年纪轻轻就守了寡。她的眼神不仅仅坚韧、顽强,看上去甚至有些可怕。现在,她的眼角已经低垂下来了,插着簪子的头发也变得斑白了。姐姐比你大八岁,后背却比你更为挺拔。姐姐坐在你身边,拿出烟卷,叼在嘴里。
——不是戒烟了吗?
你姐姐没有回答,而是打开印有镇上酒馆名字的打火机,点着了香烟。
——狗拴在我们家了,你要是想牵回来,就去牵吧。
——先放在你那儿吧……我还得再去趟首尔。
——干什么?
——……
——应该等找到了再回来,你自己回来干什么?
——我总感觉她在家里等我。
——她要是在家,我还能不给你打电话吗?
——……
——怎么会这样呢……你真是没用。又不是别人,你这个当老公的竟然把妻子弄丢了,你还有什么脸面回来!也不知道那个可怜的人丢在哪儿了。
你怔怔地望着白发苍苍的姐姐。你还是第一次听姐姐这样说你的妻子。每次提起你的妻子,你的姐姐总是咂着舌头,流露出很不满意的样子。妻子嫁给你之后两年没有怀孕,姐姐开始奚落你的妻子。等妻子生了亨哲,她又说,这有什么了不起的!以前常常要把稻子磨成米做饭,姐姐和你们住在一起后,却从来没有磨过米。不过你妻子坐月子的时候,还是她来帮忙照顾的。
——我还想着在死之前和她说说……可是人已经没了,我找谁去说呢。
——说什么?
——又不是三言两语……
——是姐姐对她不好的事吗?
——我对她不好吗?亨哲妈妈说的吗?
你没有笑,只是默默地看着姐姐。难道不是吗?谁都知道,你的姐姐不是你妻子的大姑姐,而是婆婆,人人都这么认为。你姐姐最讨厌这句话。她说因为家里没有长辈,自己不得不这样。也许她说的是实情。
你的姐姐从放在地上的烟盒里又拿出一支烟来,放在嘴里。你给她点着了火。妻子的失踪让姐姐重新开始吸烟了。你也想象不到不吸烟的姐姐是什么样子。早晨刚刚起床,她就伸手找烟。从早到晚,不管做什么事情,都要先抽支烟。要去什么地方的时候抽烟,吃饭之前抽烟,睡觉之前也要抽烟。你觉得姐姐抽得太多,却从没说过让她戒烟的话。你不能说。姐夫被火烧死之后,你第一次看到姐姐时,她望着被火烧毁的家抽烟。她不哭也不笑,只是坐着抽烟。她不吃也不喝,只是抽烟。姐姐家失火不到三个月,她的手就被烟熏黄了,还没等靠近,就先闻到刺鼻的烟味。
——就算多活,我还能活多久?
从五十岁开始,姐姐就常常唠叨这句话。
——从出生到现在……命运对我真是够残酷、够刻薄的啊……我连个孩子都没有,什么都没有……哥哥死的时候,我觉得应该死的是我,他们应该活下来。父母去世以后,我郁郁寡欢,但是还有你和小均。好像人世间只剩下我们了……那个被火烧死的人,我和他还没产生感情,他就死了……你不是我的弟弟,而是我的孩子、我的郎君……
的确如此。
人到中年的你患了中风,歪着嘴卧床不起。姐姐不知从哪里听说每天喝一小碗晨露就能好转,于是春、夏、秋三季,她都早早起床,端着盘子在田间徘徊,接清晨的露水。为了赶在太阳升起之前接到晨露,你的姐姐不等天亮就起床。从那之后,你的妻子不再抱怨姐姐了。也是从那之后她把姐姐当成婆婆,而不是当成大姑姐对待了。她脸色苍白地对你说,你以为我做不到吗?!
——临死之前,我想对亨哲妈妈说三句对不起。
——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