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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冬天,我和母亲一起在我家里生活了大约半个月。三十年没有这样了。自从青春时代离开母亲,这还是我第一次陪着母亲度过这么长的时间。每天早晨醒来,我就去母亲睡觉的房间。不管我什么时候推开房门,她总是醒着。我走进房间,母亲随口问,进来干什么?同时也感叹,我和你还有这样的机会,真好!我们面朝天花板躺着,谈起从前的事。曾经遗忘的往事充满了母女二人并肩躺着的房间。日子久了,我渐渐发现,许多尚未解决的往事犹如树根般在母亲的脑海里痛苦交织。有时她变得很柔弱,趴在我怀里哭泣,却又突然回过神来,慌忙回到母亲的位置,自言自语,“我这是怎么了!”我真切地感觉到了,母亲的需求并不多,只是希望有人听她诉说。
不过,我并没有温顺地听妈妈说话。针对某些事情,我会提高嗓门和她争论,不是这样!您为什么要这么想!有时候我们聆听着彼此的呼吸,背靠背躺在一个被窝里。有时她伤心了,收拾好行李张罗着回家。即便如此,我还是觉得那些清晨时光都很幸福,而且是完完整整的幸福。幸福的余韵是那样悠长而深远。然而这余韵究竟来自何处呢?我思考了很久。母亲仍在我身边,我躺在她旁边,等待清晨降临。能够听母亲说话,这是我的幸运。
如果我说是当时的幸福促使我坚持写完了这部小说,各位读者会相信吗?因为小说里的母亲被我写得那么不幸。这的确是事实。我想,我不能独享那些清晨的幸福。那种幸福不吐不快啊。我想告诉大家,这件事还不算晚。我告诉大家的方式就是写这部小说。在这样的心情中诞生了这部小说的第一句话:“妈妈失踪已经一周了。”连载结束后,我又冥思苦想了很长时间,最后为了挽救妈妈,我又写了“蔷薇念珠”。之所以选择“妈妈失踪的第九个月”作为该章的开头,是想表达我们还有时间去理解母亲、爱母亲、照顾母亲。我想留下余地,母亲只是失踪了,还有找到的希望。我们的母亲们犹如空壳,站在今日之你我的身后。她们为我们做出的牺牲难以计算。我只想努力还原母亲为我们付出的令人心痛的爱、激情和所做的牺牲。我希望母亲们曾被埋没的人生在某种程度上具有社会意义,这是我作为作家的朴素的心愿。
稿子写完以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乡下老家的母亲打电话。当时已经是夜里十点多了,父亲接起了电话。我问母亲睡了没有,父亲说她在库房里。在库房里?在库房里干什么?这么晚了?父亲说母亲在库房里剥蒜。母亲在我小时候读书的库房里连夜剥蒜?我又拨通了母亲的手机,嚷嚷着问她为什么深更半夜还在剥蒜。她不以为然地说,我睡不着……马上就到腌泡菜的时候了,每天剥几头蒜,这样很好。第二天,我发走了稿子,又给母亲打电话。这回她在豆田里。她心疼地说,因为干旱,豆秧都死了。
年过古稀却依然在剥蒜,依然因为天不下雨而焦急地站在豆田里。我的母亲就是这样的人。这想法常常给以写作为生的我带来活力。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发现自己每次写不出东西或者失去平衡的时候,就会给母亲打电话。这时,她就像唱歌似的滔滔不绝地讲起我来到这个世界之前就已存在的人和事。有时我静静地拿笔记下母亲说过的话。有人没有犯错却遭遇挫折,仍然不肯放弃自己的人生,继续追寻梦想,繁衍出更多的爱,从而让人生迈向新阶段。他们的秘密成了我的小说。母亲说,她给我讲的并不是自己的故事,而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哪怕她讲述的只是频繁地发生在宇宙里,转瞬即逝的琐碎小事,我在写作当中也会突然领悟,正是这些故事使我不断拥有梦想,而且母亲也希望她讲的故事能够通过我转达给这个世界上的人们。
除了写作,我不适合做任何事。意识到这些,我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似乎是我自己选择了这条路,却又像是早已注定了。母亲常常让我不要像她那样生活,我却想沿着母亲的道路继续前行。母亲的身心全部交给了我,然而在无眠的夜里,她还是要去剥蒜,再用剥好的蒜腌泡菜,然后寄给我。如果黄豆收成不好,她就去市场买来黄豆,做成清曲酱寄给我。
我是这样的母亲的女儿,我也能够在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我相信。
申京淑
<i>2008</i>年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