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京淑提示您:看后求收藏(吾看中文5kzw.net),接着再看更方便。
妈妈失踪的第九个月。
你来到了意大利。你坐在可以俯视梵蒂冈圣彼得广场的大理石台阶上,望着来自埃及的方尖碑。额头渗出汗珠的导游大声喊着“到这边来”,带领人们来到滚动着巨大松球的阴凉台阶。这里的博物馆和教堂里面不允许高声讲解,进入博物馆之前,导游要把重要部分讲给人们听。我会给每人发个耳机,大家把耳机塞进耳朵里。你只是接过耳机,并没有塞进去。耳机里如果没有声音,意味着我和各位距离太远了。人太多,我不能一一照顾,请大家务必在我的声音传播的半径之内活动,我才能为大家做向导。你把耳机挂在脖子上,去卫生间洗手了。你无所顾忌地站起身来,径直走向卫生间。大家都注视着你的背影。你在卫生间的水池里洗了手,打开包,正要拿出手帕擦手时,注意到了放在包里的妹妹的信。你静静地看着。三天前,你要跟着他离开首尔时,从邮箱里取出了这封信。你拉着旅行箱,读着发信人那里妹妹的名字。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这是妹妹第一次给你写信。不是电子邮件,而是用手写的书信。你犹豫着要不要拆开,最后还是把信塞进了手提包。如果看了这封信,说不定就不能跟着他上飞机了。你从卫生间出来,回到队伍中间。你没有戴上耳机,而是拿出妹妹的信,迟疑片刻,终于拆开了信封。
姐姐。
我从美国回来去妈妈家的时候,妈妈送给我一棵刚刚有膝盖那么高的小柿子树。我去妈妈家收拾自己的东西。妈妈倒在仓库里,那里堆放着我的煤气灶、冰箱和餐桌。妈妈伸展四肢躺在那里。平时喂养的小猫围坐在妈妈身边。我慌忙摇晃妈妈,她似乎清醒过来了,艰难地睁开眼睛,冲我笑了。我的小女儿回来了!妈妈说她没事。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她已经昏迷不醒,却仍然坚持说自己没事。她说她走进仓库,想找点儿东西喂小猫。我放在家里的东西,妈妈保存得完好无损。就连去美国之前留给她用的橡胶手套也原封不动地放在仓库里。祭祀时需要用便携式煤气灶,妈妈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没有用。为什么不用呢?我问。妈妈说,我想等你回来的时候,原封不动地交给你。
东西都装上车的时候,妈妈从酱缸台上拿来一棵柿子树,神情歉疚地递给我。树根还带着泥土,包在塑料袋里。看过我新家的院子之后,妈妈特意给我买了这棵柿子树。说实话,我本不想带。那么小,什么时候能结柿子啊。虽然家里有院子,但那毕竟不是自己的房子,我担心有人会干涉种树的事,甚至觉得有些麻烦。妈妈看透了我的心思,说道:
很快就会结柿子的。七十年也只在转眼间。
我还是不想带,妈妈又对我说:
等我死了,你在摘柿子的时候可以想起我。
妈妈动不动就说“等我死了”……从很久以前开始,这句话就是妈妈的武器。每当子女不顺她心意的时候,这句话就成为她唯一的武器。不知从何时开始,只要稍不如意,妈妈就说,那就等我死了再做。我带着不知是死是活的柿子树回了家,就像妈妈嘱咐的那样,按照她做的标记埋下了树根。后来,妈妈来首尔的时候,说柿子树和围墙贴得太紧了,让我等到春天再挪个地方。春天刚到,她就问我有没有给柿子树挪挪位置。明明没挪,我却告诉她,是的,已经挪了。秋天妈妈再来的时候,骂我太懒,叮嘱我第二年春天务必要挪柿子树。她所指的正是我打算有钱买下这座房子以后用来种大树的位置。我从没想过要把这棵只有三四根树枝、高不及腰的小树种在那儿。我还是回答,好的。春天到了,妈妈隔三岔五就打电话问我,挪了没有。我说,等天气再暖和点儿。姐姐,我昨天才背着孩子,坐出租车到西五陵买了肥料。我在妈妈说的地方挖了坑,把柿子树挪了过去。妈妈送我的柿子树被我紧贴围墙种下了,我却从来没有反省,昨天挪柿子树时才恍然大悟。刚拿来时,柿子树根别提有多轻了,我甚至怀疑它能不能在地下扎根。昨天挪它的时候,我发现它的根已经深深扎进了地里。即使土壤贫瘠,它也努力扎根,顽强存活,这样的生命力让我惊叹。妈妈送给我那么小的柿子树,是不是想让我看着它根深叶茂?若想收获果实,就要精心照料。也许只是因为妈妈没钱买大树吧。我第一次对那棵柿子树产生了感情。这棵树真的能结出丰硕的果实吗?现在,怀疑消失了。我想起妈妈说过的话,等我死了,你在摘柿子的时候可以想起我。姐姐上次让我说说只有我自己知道的关于妈妈的事情。我说我不了解妈妈,只知道她失踪了。现在也还是这样,尤其是不了解妈妈的力量究竟来自哪里。你想想,她做过的事情恐怕普通人做不了。那些看似无能为力的事情,妈妈全都做到了。然而在这个过程中,妈妈也被彻底掏空,最后变成了连自己孩子的家都找不到的人。妈妈丢了,而我每天还是要给孩子们做饭、喂饭、梳头,送他们上学,不能到处寻找她。我感觉自己好陌生。姐姐说我不同于当今的年轻妈妈,很特别。姐姐,尽管我不能全盘否认,然而我确实做不到像妈妈那样。她失踪以后,我常常这样想,我在妈妈眼里是个好女儿吗?我对自己的孩子能像妈妈对我那样吗?我只知道,我无法像她那样。我做不到。我给孩子喂饭时常常不耐烦,感觉是孩子束缚住了我的脚步,有时甚至会产生被拖累的想法。我很爱我的孩子,也为此感慨,常常感到无比新奇,这些孩子真是我生的吗?但是,我不可能像妈妈那样把自己的全部人生奉献给子女。看似我也可以为孩子们付出全部,但我绝对做不到像妈妈那样。我希望老三快点儿长大。我常常觉得人生因为孩子而停滞了。等老三再长大些,我想把他送到托儿所,或者请人帮忙照顾,而我要去干我的事业。是的,我也有我的人生。每当意识到自己有这种念头的时候,我就会想起妈妈。她是怎么做到的呢?我真的感觉自己不了解妈妈。假如她一心只为我们是迫不得已,可我们怎么会觉得妈妈从出生就注定是当妈妈的人呢?我也做了妈妈,却依然有那么多梦想。我记得自己的童年时光,记得我的少女时代和青春年华,然而为什么会觉得妈妈天生就该做妈妈呢?妈妈没有机会去实现自己的梦想,手里握着时代交给她的最糟糕的牌,她不得不独自对抗贫穷、悲伤,而且必须取胜。尽管这样,妈妈还是尽其所能地全身心奉献自己。我为什么从来没有考虑过妈妈的梦想呢?
姐姐。
我真想把头埋进移栽柿子树的坑里。我做不到像妈妈那样。那么妈妈呢,她愿意这样生活吗?妈妈在身边的时候,我为什么从来没想过这些?我是她的女儿,却不能理解她,那么面对别人的时候,妈妈该有多孤独?只能在无人理解的情况下默默牺牲,人世间怎么会有如此不妥的事情。
姐姐,我们还有机会守在妈妈身边吗?哪怕只有一天也好啊。理解妈妈,听她说话,聊聊她被岁月埋没的梦想,陪伴在她身边,这样的日子还会再来吗?哪怕不是一天,哪怕只有几个小时,我也会告诉妈妈:我热爱和敬佩她所做的一切,我热爱和敬佩能够做到这一切的妈妈,我热爱和敬佩无人记得的妈妈的一生。
姐姐,千万不要放弃妈妈,一定要把妈妈找回来。
妹妹没写问候语,也没有写日期,看来是写不下去了。妹妹好像哭了,信纸上留下了圆形的痕迹。你呆呆地看着黄色的痕迹,然后叠好信,放回包里。妹妹写这封信的时候,也许正在桌子底下捡东西吃的孩子走上前来,抓住她的屁股,含含糊糊地说,“熊妈妈……”也许妹妹脸色阴沉地瞪着孩子的眼睛,最后还是配合他说,“好苗条!”孩子不理解妈妈的心思,说不定还会眉开眼笑呢。刚刚学会说话的孩子继续说,“熊爸爸……”等待妈妈接下去。也许妹妹含着泪,配合孩子说“胖乎乎”,而无法写完最后的问候语。说不定孩子抓着妹妹的腿向上爬,不小心摔到地板上,磕破了额头。说不定孩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看到孩子薄薄的皮肤上出现了铁青色的伤痕,妹妹忍耐已久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你叠好信,放回包里,导游急促而充满激情的声音在耳边回响:这座博物馆的最高潮部分就是我们最后要看到的,绘在西斯廷教堂天花板上的《创世记》。米开朗琪罗花了四年时间,悬在穹顶上画壁画,后来视力减弱,看不见文字了。绘画也只有在外面才能看到。壁画是用石灰制作的,必须赶在石灰干燥之前完成。这是需要一个月才能完成的工作,却必须在一天之内完成,否则石灰就会变硬,那就只能重新开始。连续四年悬在天花板上画画,面孔扭曲似乎也是理所当然的了。
登机之前,你在机场做的最后一件事是给父亲打电话。妈妈失踪之后,你的父亲往返于首尔和农村之间。春天来了,他又回农村了。每天早晨或傍晚,你都会给父亲打电话。电话铃刚响一声,父亲就迫不及待地接起了电话。还没等你说话,他就叫出了你的名字。如果放在从前,这都是妈妈的事。妈妈在门前的花坛里拔草,听见房间里电话铃响,就对父亲说,接电话吧,是智宪!怎么能通过电话铃声猜出是谁打来的电话呢,你问妈妈。妈妈摇着头说,没什么……一听就知道。妈妈不在了,父亲独自住在空荡荡的家里,也能听出电话铃声了。你在罗马倒是可以打电话,但是有时差,若想赶在父亲醒着时打电话,还需要格外费心,说不定短时间之内都不能打电话了。于是,你赶在机场给父亲打了电话。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你说话,他突然说应该让妈妈做鼻窦炎手术。
——妈妈鼻子不舒服吗?
你的声音很低沉。父亲说每到换季的时候,妈妈就咳嗽得睡不着觉。都是因为我,父亲说。因为我,你妈妈没有精力照顾自己的身体。要是在平时,你也许会说,父亲,谁都不能怪。那一天,从你口中说出的却是别的,是的,是因为您。话筒那头的父亲突然屏住了呼吸。他不知道你是在机场打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