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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真让人心里发毛。”
跟这比起来,发现哥哥是“假货”更让人心里发毛……我心里如此讥刺,但没有说出口。
我再次抚摸信中的点字,发现内容中的“は”(ha)是助词。在日文中,当“は”作为助词使用时,发音上必须读作wa。而根据点字规则,“は”及“へ”(he)这两个假名当助词用时,必须直接改为与其读音相同的“わ”(wa)及“え”(e)。
然而,信中的助词“は”并没有更改为“わ”,可见制作这封点字信的人并没有真正学过点字的规则。到底是谁带着什么样的动机寄了这样的信给我?
这件事跟有可能是假货的哥哥是否有关?倘若与哥哥有关,为何收信人是我?信中所写的“再也见不到了/我的孩子与妻子/美梦破碎了”又是什么意思?这是警告,还是威胁?收到了这样的信,实在让我摸不着头绪。回到东京之后,该找个时间把所有俳句信都拿出来仔细研究一下才是。
我将这封神秘的俳句信放回信封,收进提包里。这一天,我们吃了母亲亲手做的午餐,菜色中还多了凉拌的野菜。一直到太阳下山前,我们不断地说着心不在焉的闲话。由香里恳求哥哥捐出肾脏遭到拒绝,我则是怀疑哥哥根本不是哥哥,因此气氛颇为凝重。
哥哥进浴室洗澡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了一个主意,于是我摸索着走到浴室前,敲了敲玻璃门。
“谁?”浴室里传出模糊的声音。
“我想帮你搓背。”
“你想帮我搓背?今天是吹什么风来着?”
“今天突然对你提出那样的要求,给你添麻烦了,我想表达歉意。”
“噢,那就进来吧。”
我听见了玻璃门被拉开的声音,接着便感到一股水蒸气扑面而来,潮湿的暖流瞬间围绕在我的皮肤四周。
浴室非常狭窄,光是坐在椅子上的哥哥就已占据大部分空间,我只好在飘着濡湿木头香气的脱衣间以单膝着地的姿势跪在地上。
“拿去吧。”哥哥交给我一条沾满了肥皂泡沫的毛巾。
我一探摸到哥哥的背部,便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一股伤痛浮现在我的心头。
“这孩子的哭声比铜锣还响,必须封住他的嘴才行!”
战败的日本兵一边这么说,一边瞪着一位怀抱婴儿、身穿雪袴的妇人。那妇人死命摇头,沾满了油垢的黑发散了开来。士兵抢下婴儿,放在地上,尖锐的哭泣声震动着夜晚的空气。士兵拔出军刀,白色的刀刃宛如吸收了月光一般闪闪发亮。
“请饶了他——请饶了他——”
妇人苦苦哀求,但士兵毫不留情地挥下了军刀。就在那一瞬间,哥哥冲过去抱起了婴儿,来自斜上方的白光一闪,哥哥登时血流如注,摔在地上的婴儿依然哭个不停,哥哥怀抱着婴儿,背上被鲜血染红了一大片。
当时我才四岁,只是一脸茫然地站在一旁看着,但这一幕有如清晰的噩梦一般,已烙印在我的眼底,成了心中挥之不去的阴影。
这个人若是真正的哥哥,背上应该还残留着伤痕。
我咽了口唾沫,提醒自己不要紧张,在黑暗中将湿润的毛巾贴上哥哥的背,隔着薄薄的一层毛巾,我的手掌由上往下抚摸。
哥哥的背上,确实有一条宛如蚯蚓的长条状隆起物。我一边用右手的毛巾为哥哥洗背,一边偷偷用左手细摸伤痕,这道伤痕自背部的左上方延伸至右下方。
这就是六十五年前的刀伤吗?若是如此,这个人或许真的是我的哥哥。但一般而言,遭人以军刀斜砍,伤痕不是应该由右肩延伸至左腰际吗?我细细回想小时候所看见的哥哥背上的刀伤到底是朝哪个方向,但要挖出如此久远的记忆,可说是比找出一片沉入泥沼中的枯叶还要困难。
知道哥哥曾经遭军刀砍伤的人,或许会为了假冒哥哥而故意叫人在背上砍一刀。虽然是逾越了常理的行为,但不无可能。
我一边用毛巾擦拭着哥哥的结实背肌,一边说:“哥哥,你真壮,这是每天种田练出来的吗?”
“不,夏天我为了增强体力,经常到河边游泳。”
河边——?
“你不怕水?”
“为什么要怕水?”
“当年在东北,你跟我们失散,正是因为被水卷走了,不是吗?”
我这辈子不擅长游泳,或许正是因为小时候目睹了松花江上惊涛骇浪的可怕景象,一直无法忘怀。
“是啊,我到现在也常想起,当时我没抓稳绳索,被冲入了水中——但怕水的人,在这农村是活不下去的。”
哥哥极少谈起住在中国东北的那段日子。这是什么缘故?因为那都是些痛苦的回忆吗?但当时的生活,绝对称不上贫穷。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想要把那些回忆深深埋在心里?
“对了,哥哥,被冲走之后,你一定吃了很多苦头吧?”
“——是啊,当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对中国夫妇的家里。我发了高烧,据说在昏睡中不断呻吟,他们尽心照顾我,倒开水给我喝。我还记得那个冒着香甜热气的蒸笼,甜馒头的滋味,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他们明知道我是日本人,却还是救了我。他们对我说,做坏事的都是上面的人,日本人并不全是坏人,何况小孩子是无辜的,是战争的牺牲者——”
我用毛巾仔细地擦拭哥哥的背。
“后来他们收了我当养子,怕我遭到歧视或欺凌,所以没对任何人说我是日本人。我一直无法真心实意地接纳这对养父母,但他们为了让我上学,卖了种田用的耕牛,而且当我考了班上第一名时,他们开心得流下了眼泪。”
“你在那边做的是什么样的工作?”
“在铁厂里打铁,每天热得汗流浃背。上头曾颁发给我一张手写的奖状,上面写着‘先进生产者’。这是唯一一次,我的工作受到了肯定。”
“你为什么想回日本?”
“——喂,你在审问犯人吗?有一天,公安局的人来找我,他们对我说,你是日本人,若你想回祖国,我们可以帮你。我当时心里相当犹豫,虽然我确实是日本人,而且很想回日本见家人,但我不想让‘爹娘’难过。”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是参加了访日调查团?”
“我决定回日本,是因为养父母对我说了一句‘叶落归根’。这句话的意思是,任何人最后都必须回到自己的祖国,就像枯叶会落在树根处一样。他们对我说,如果参加访日调查团能找到真正的双亲,我就不应该放弃机会。于是我回到了日本,在代代木的调查团会场里,我拼命寻找着已经模糊的记忆,向负责人员描述了成为遗孤的来龙去脉及双亲的外貌特征。周围的遗孤一一与亲人相认,那种唯独我无人认领的孤独感,可真是煎熬。短短三天之内,就有十个遗孤成功与父母相认。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到了第四天,我终于与妈妈重逢。于是我又回到中国,前往北京的公安局及外事办公室办理各种手续,得到了日本的永久居留权。”
“既然与家人团聚了,你还有什么不满?何必一再提起诉讼?”
“在中国的那几十年,我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会说日语。你能体会那种逐渐忘记母语的恐惧吗?回到日本后,我找工作四处碰壁,每个面试官都跟我说‘先学好日语再来’。当初在中国学到的那些工作技术,也全都派不上用场。明明我工作了那么多年,却因为工作地点不是在日本,能领到的年金少得可怜。战争结束后,日本政府就算没办法立刻把我们这些遗孤迎回日本,至少也该在中日恢复邦交的时期采取行动。日本政府若能这么做,我们至少能在中国少待十年,不仅可以更早地重新学习日语,能领到的年金也会比较多。日本政府的怠慢,把我们给害惨了,我一定要讨回公道。”
我实在无法判断这个哥哥到底是真货还是假货,他说得煞有介事,听起来不像是谎话。
哥哥洗完澡后,我也洗了个澡。吃完了母亲做的晚餐,用日本酒服下了镇静剂。
“爸爸,你怎么还在吃药?而且还配酒——”
将酒配着镇静剂一同吞下,酒精的亢奋感与镇静剂的安宁感互相交融,能够让身心有如腾云驾雾一般。
“那是什么药?”哥哥的语气显得有些担心。
“镇静剂。”由香里回答,“从前主治医生说常吃这种药会造成记忆力受损,不肯再开给他,但他不死心,似乎是找了其他医生开处方笺。”
“和久,别把西药当中草药吃。”
过了一会儿,我感觉脑中似乎有种刺激性的液体开始扩散,身体变得轻飘飘的。
若能在众人面前揭穿哥哥的假面具,一定是件痛快的事吧!但我勉强压下了这股冲动。
<a id="zhu1" href="#zw1">[1]</a>“土间”是日式传统建筑内的空间形式之一,地势较其他房间低,不铺设榻榻米或木头地板,多作为厨房或餐厅用途。
<a id="zhu2" href="#zw2">[2]</a>“镰鼬”(かまいたち)是日本传说中的一种风妖,来去有如旋风,并会用镰刀一样的爪子攻击人。
<a id="zhu3" href="#zw3">[3]</a>“猪鼻饭”原文作“いのはなご飯”,“胡桃丸子汤”原文作“まめぶ汁”,二者皆是岩手县有名的乡土料理。
<a id="zhu4" href="#zw4">[4]</a>雪袴(もんぺ)是一种日本传统的女性工作服,特征是宽松的袖管及裤管,管口收束,相当适合从事劳动。二战期间,在日本政府的大力鼓吹下,雪袴几乎成为女性的制式服装。
<a id="zhu5" href="#zw5">[5]</a>“俳句”是以五、七、五共十七音组成的日本传统诗歌形式。
<a id="zhu6" href="#zw6">[6]</a>“川柳”是从“俳句”衍生出来的诗歌,字数、结构与“俳句”相同,但少了“季语”等限制,属于自由度较高的创作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