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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下之意,就是与他无关。
“和久,该回去了。”
进了家门后,哥哥的脚步声一远离,另一个敏捷的脚步声旋即踏着木头地板来到内廊。
“爸爸,你说了吗?”
我朝着由香里的声音方向摇了摇头。
“为什么没说?”
“说了,他不答应。”
我听见了鼻孔重重吁气的声音。此时女儿脸上有着什么样的表情,我完全可以想象。以前她只要一个不开心,就会皱起眉头,瘪起嘴,呼吸变得粗重。
“爸爸一定摆出了一副要跟他吵架的态度。算了,我自己去说。”
女儿的脚步声在木头地板的内廊上迅速远去。我脱下长胶靴,踏上了木头地板,抚摸着墙壁缓缓前进,进入了客厅。
“——伯父,求求你。”
飘着淡淡灯芯草及线香香气的空间中,由香里的声音自下方接近榻榻米的位置传来。
“真抱歉,我拒绝。”这句话宛如一把利斧,斩断了维系双方的丝线。
“哥哥,拜托你,先接受个检查就好。”我站着说道。
“我说过了,我不会接受检查。”
“除了交通费跟检查费,我还会准备一份谢礼。捐器官是以无偿为前提,所以不能花钱买你的肾脏,但我还是会给你一些钱,当作愿意接受检查的谢礼,如何?”
“我不要。”
“这笔钱是为了感谢你接受检查,就算不适合移植,我还是会支付。这对你应该是有利无害——哥哥,你打官司不是很需要钱吗?”
检查结果如果符合移植条件,再加上医师的具体说明,或许哥哥会改变心意。这件事要成功,先决条件是哥哥必须愿意前往医院。
“烦死了,我说不要就是不要。”
“那只是一些很简单的检查而已,我也做过,总之我们先到医院——”
“不管简不简单,我绝不接受检查。”
“至少先听过医生的说明——”
“你够了没有!这不是简不简单的问题——”哥哥说到一半突然愣住了,接着他咂了咂嘴,“总而言之,我就是嫌麻烦。”
我心里蓦然产生了疑窦。他刚刚原本想说的是什么?嫌检查麻烦,似乎只是借口而已。为什么他要如此顽固地拒绝?
我能理解他不愿意捐肾的心情,弟弟的外孙女虽然也算亲戚,但关系实在太远。然而,我总觉得理由没那么单纯。不管适不适合移植,我都会付钱,这对他来说应该毫无损失才对,他为什么要拒绝?他害怕的似乎不是捐出肾脏,而是接受检查这件事。
“在中国,若对家人见死不救,不是很没面子吗?夏帆跟你也算是血浓于水的家人。”
“我知道你的外孙女很可怜,但我不会接受检查。”
哥哥接着又说了一些理由,但我一句也没听进去。刚刚我自己说的那句话,虽然突兀且荒唐,却令我再也难以释怀。
他跟夏帆真的是血浓于水的家人吗?
他真的是我的哥哥吗?
一九八三年,哥哥参加了访日调查团,与母亲相认,从此回到日本定居。这是不是个错误?这个二十七年来被我当成哥哥的男人,会不会跟我毫无瓜葛?是否他心里很清楚这一点,只是瞒着不说?
当年在中国失散的哥哥,是个很有同情心的人,总是把家人的事情摆第一,每次得到稀有的食物,他总是让我这个弟弟先吃。有时他看忙于农务的母亲捶打腰际,就会要母亲趴下来,用一双小手卖力地为母亲按摩。
然而,重逢之后的哥哥有了天壤之别。他毫不理会家人所吃的苦,满脑子只想着自己的事,性格也变得自私自利,简直像换了一个人。
此刻,我的心情就好像长久以来细心照顾着蝴蝶的蛹,没想到破蛹而出的并不是蝴蝶,而是吃掉了宿主的寄生虫。
假日本遗孤——
我脑中浮现了这个近年来形成社会问题的字眼。眼前这个男人是否根本不是“村上龙彦”,所以才坚决不肯接受检查?
我感觉自己仿佛落入了迷惘与困惑的波涛之中。不知是谁抓住我的脚踝,想要将我拖入海底,我有一种快要窒息的错觉。
到目前为止,我与哥哥已多次意见不合,口角可说是从来没停过,但我不曾怀疑这个人并非自己的亲哥哥。可惜如今对我而言,哥哥只是一道没有脸的影子,我心里一旦开始疑神疑鬼,这个念头就像顽固的污垢一样难以擦拭干净。
回想起来,我们根本没做过DNA鉴定。
当时厚生省断定亲子关系的依据只是相貌的相似度,以及失散前情况的一致性。若要进行鉴定,必须支付六万日元,生活拮据的遗孤及双亲多半付不出这笔钱。而且,遗孤要回日本,原则上必须自付旅费,这可是极沉重的负担。
母亲一看到哥哥的脸,立刻便断定这个人是自己的儿子。但母亲会不会认错人了?这个人会不会是个假货,因为母亲的误认,从此当起了“村上龙彦”?倘若真是如此,他当然会担心如果接受了检查,他与夏帆并无血缘关系一事将会曝光。
但这个人假扮我哥哥的目的是什么?为了获得日本的永久居留权吗?但若是这样,还是说不通。他把所有的钱都投在毫无胜算的国赔诉讼上,穷得必须赖在老家才能勉强达到温饱,他来到日本总不可能是为了过这种生活。
“啊,对了,”哥哥刻意转移话题,“和久,有一封你的信,寄到老家来了。你等等,我去拿来给你。”
我听见纸拉门滑开的声音,脚步声逐渐远去,没多久又走了回来。
“你动过我的房间?”哥哥问道。
从声音的方向听来,这句话似乎是对着女儿问的。
“什么?怎么可能?”由香里回答,“我从来没进过伯父的房间。”
“抽屉里的信都掉出来了,而且——”哥哥接着面对我,“以前你寄来的信也不见了。”
我寄的信不见了?
“我就算再穷,也不会拿信来擦屁股。”哥哥笑着说道。
我先是一愣,不明白哥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仔细一想之后,才恍然大悟。日文中的“手紙”(信),在中国是“卫生纸”的意思。哥哥只是拿这一点来开了个玩笑。
“若是我寄的信,内容都没什么大不了,应该不会有人想偷才对。你会不会是弄丢了?”
“——不止一封,少了两三封。不过,确实不是什么重要的信,都是叫人代写的盛夏问候信之类的。”
“先不管这个,你不是说有一封寄给我的信?”
“啊,对,在这里。寄信人不明。这是第几封了?”
“应该是第五封了,十天内收到了五封。”
“你该不会惹上了什么麻烦吧?”
我接过信封,轻抚表面后将其撕开,取出里头的信纸。纸面上排列着细小的突起,这是“点字”,以六个点位的排列变化来表示日文的假名。我用食指指尖一读,这封信的内容是一首俳句<a id="zw5" href="#zhu5"><sup>[5]</sup></a>。
大约十天之前,我收到这一连串信件的第一封,当时信封里放了一张以墨字(非点字的普通文字)写成的信纸,我请邻居帮我一读,才知道寄信的人是哥哥,这封墨字信的内容为“老家收到一封寄给你的信,现在转寄给你”。信封里还有另一个信封,里头信纸上便是一首以点字写成的俳句。
“这上头写的是什么?”哥哥问。
我念出信中的俳句。不过,这首俳句没有表示季节的“季语”,或许比较像川柳<a id="zw6" href="#zhu6"><sup>[6]</sup></a>。
“其他四封的内容呢?”
“也是俳句,我都保管在家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