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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秋天,父亲不在家,妈妈独自在家里割稻谷,剥好晒干。他想帮忙,妈妈却总是把他推到书桌旁,你学习吧。妈妈赶着弟弟妹妹去地里挖红薯,却坚持让他坐到书桌前学习。直到傍晚,挖红薯的人们才推着满载红薯的推车回家。二弟也想学习,却被妈妈拉着去挖红薯了。他趴在河边,洗着脚指甲里的黄土,问妈妈:
——妈妈,难道只有大哥最棒吗?
——对!只有大哥最棒!
妈妈不假思索地拍了拍二弟的脑袋。
——那么有没有我们都无所谓吗?
——对!没有也无所谓!
——那我们去找父亲了!
——你说什么?
妈妈还想再去拍打二弟的头,却又赶忙收回了手。
——好吧!你也最棒,你们都最棒!我最棒的孩子们,快来!
这时,河边才荡起了笑声。他在房间里,坐在书桌前学习。听到河边传来的家人们的声音,也跟着笑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到了夜晚,妈妈也不关大门。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每天早晨盛饭的时候,妈妈都在父亲的碗里也盛上饭,放在炕头。父亲不在家的日子里,他更加努力地学习。妈妈不愿让他帮忙做农田里的活儿。晒在院子里的辣椒被雨淋了,妈妈训斥几个孩子,可一想到他可能在书桌前学习,于是压低了声音。只要听到他的读书声,原本因为艰难和忧愁而眉头紧蹙的妈妈立刻豁然开朗,眼角犹如擦了粉似的光亮起来。妈妈常常轻轻地打开他房间的门,再轻轻地合上。妈妈拿来煮红薯或柿子,静悄悄地放入房间,再静悄悄地关门出来。那年冬天,一个雪花飞舞的日子,父亲走进妈妈敞开的大门,干咳了两声,在土房里甩了甩沾在鞋上的雪,推开了房门。天冷了,家人都挤在一个房间里睡觉。父亲摸了摸他和另外几个孩子的额头,看着他们。他眯着眼睛,目睹了这一幕,也看到妈妈把放在炕头的饭碗端上了桌子,然后拿出用香油烤好的紫菜,放在饭碗旁边。父亲夏天离开家门,冬天才回来,母亲却默默地盛来锅巴汤,放在父亲的碗旁,仿佛他是早晨出门,晚上回家。
他从夜间大学毕业之后,通过了现在这家公司的招聘考试,然而妈妈并不开心。村里人都说亨哲进了全国屈指可数的大财团,真让人羡慕。妈妈没有笑。他用第一个月的工资给妈妈买了内衣,她却瞪着他说:
——你的梦想怎么办?
他看了看冷冰冰的妈妈,回答说,先在这个公司努力工作,攒点儿积蓄,再用这些钱继续学习。
当时,妈妈还很年轻,是她让他具备了男子汉的坚毅。
妈妈正式跟他说对不起,是在把刚刚初中毕业的妹妹交给他时。那时候他还没有攒够钱,没有准备司法考试,带着妹妹从乡下进城的妈妈不敢正视他的眼睛。
——她是女孩子……应该让她继续读书。你想个办法,让她在这里上学。我不能让她像我这样。
首尔站钟楼前,妈妈拉过十五岁的妹妹的手,交到二十多岁的他的手中,转身想要回去。突然,她又改变了主意,提议一起吃汤泡饭。她总是捞出汤泡饭里的牛肉,夹进他的碗里。他说自己吃不完,让妈妈吃。她还是不停地捞自己碗里的牛肉。她说要吃汤泡饭,最后却什么也没吃。
您怎么不吃?他问。妈妈说,不是,我吃,我得吃。但是,她仍然捞出自己碗里的牛肉,放到他的碗里。
——可是你……你怎么办呢?
妈妈放下了粘着饭粒的勺子。
——妈妈有罪。妈妈对不起你啊,亨哲。
妈妈站在首尔站,准备乘火车回家。她那指甲剪得短短的粗糙的双手插在空空的口袋里,两眼含泪。他觉得妈妈的眼睛像牛的眼睛。
他给身在首尔站的妹妹打电话。天黑了。妹妹听出是他的声音,没有说话,似乎在等待他先开口。寻人启事上写了所有兄弟姐妹的手机号码,打给妹妹的电话最多,大多数都是没有用的信息。有人说老太太在他这里,甚至详细说明了位置。妹妹匆匆忙忙打车赶到那人所说的天桥下面,看到的却是连性别都和妈妈不同的年轻男子。也不知道喝了多少酒,睡得很死,恐怕叫人背走了都不知道。
——没找到。
他听见妹妹叹了口气,那是压抑已久的叹息。
——你还继续留在那里吗?
——再待会儿吧……还有寻人启事没发完。
——我现在过去,一起吃晚饭吧。
——我不想吃。
——那就喝杯酒吧。
——喝酒?
妹妹沉默片刻,开口说道,我接到一个电话,是驿村洞西部市场门前的西部药店的药师,看见了儿子带回来的寻人启事。他说大概几天前在驿村洞看到了酷似妈妈的人……不过他说那人穿着蓝拖鞋,也许是走路太多,脚背发炎了,他给上了药……
蓝拖鞋?他把手机从耳边移开。
——哥哥!
他又把手机放回到耳边。
——我正想去那里,哥哥要不要一块儿去?
——他说是在驿村洞吗?西部市场,是不是我们以前的住处附近的西部市场?
——嗯。
——我知道了。
他不想回家。他去找妹妹,也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就是不想回家,于是给妹妹打了电话。驿村洞?他朝出租车挥了挥手。真是不可思议,这段时间有不少人打电话说见过妈妈,而且好几个人都说看见妈妈穿着蓝拖鞋。他们提供的线索都有个奇妙的共同点,那就是都提到了他曾经住过的地方,说在那里见过他的妈妈。开峰洞、大林洞、玉水洞、乐山公寓下面的东崇洞、水逾洞、新吉洞、贞陵洞,过去找的时候,他们说自己是在三天前或一周前看见的妈妈。还有人说是在一个月前,也就是妈妈刚刚走失的时候。每次他都会到那个地方去找,有时是自己,有时和弟弟妹妹,有时还有父亲。他们说看到了,可是每次都没有看到那个穿着蓝色拖鞋的酷似妈妈的人。听了他们提供的线索,他怀着试试看的心态在附近的电线杆上、公园大树上、公用电话亭里贴上寻人启事。每次走到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他都会停下脚步,仔细看看曾经的家,尽管现在那里已经住了别人。不管他住在哪里,妈妈从来没有自己去过他在这个城市的家。总会有家人到首尔站或高速长途汽车站去接妈妈。每次妈妈来到这个城市,都要有人带领才能去别的地方,否则她就哪儿也不去。要去二弟家,二弟去接。要去妹妹家,妹妹去接。虽然谁也没说,但是他的家人都觉得妈妈在这个城市里寸步难行。因此,她身边总是有人跟随。发出寻找妈妈的广告,到处散发寻人启事,通过网络刊登寻人启事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在这个城市里已经搬过十二次家了。他挺起腰,头向后靠着。驿村洞的房子是他在这个城市里拥有的第一栋属于自己的房子。
——再过几天就是中秋了……
前往驿村洞的出租车里,妹妹揉搓着指甲。他也在想这件事,哼了一声,皱起了眉头。中秋节要放几天假?每年中秋节,都会出现类似“今年选择海外旅行的人数多于以往”的新闻。几年前,人们对节日旅行还持批判态度。现在,人们竟然只是简单地跟祖先告个别,就理直气壮地去机场了。曾经有人聚集在酒店式公寓里举行祭祀活动,因此遭到质疑,祖先怎么可能找到酒店式公寓呢?如今,人们索性乘上了飞机。早晨妻子看报纸的时候,好像发现奇闻似的对他说,中秋节去海外的人数将会超过百万。看来我们国家的人很有钱,他回答说。妻子自言自语,出不去的人都是笨蛋。父亲静静地看着他们。别人家的孩子中秋节都去海外旅游,我们也应该带着孩子出去一趟吧。他听不下去了,狠狠地盯着妻子。怎么了?孩子们对这种事很敏感……父亲从餐桌旁站起来,走进了房间。你疯了吗?现在还有心情说这种话?他责怪妻子。这是孩子们说的,我说错什么了吗?怎么了,我转达孩子们的话也不行吗?郁闷死了。你想让我什么也不说吗?这回是妻子先站了起来。
——祭祀是不是还得做啊?
——你什么时候操心过祭祀的事了?每次过年连个人影都见不着,中秋节又算得了什么!
——我错了。我不该这样。
他看见妹妹停止了揉指甲的动作,双手插进了上衣口袋。每当妹妹在他面前感到紧张的时候,就会习惯性地做这个动作。啧啧!他咂了咂舌头。什么时候的事了?怎么还没改掉这个毛病?
他和妹妹、弟弟三个人住在单人房的时候,妹妹靠着墙壁睡觉,他躺在中间,弟弟睡在另一侧。睡着睡着感觉有人打自己的脸,他吓了一跳,连忙睁开眼睛,却发现弟弟的手搭在他的脸上。他轻轻放下弟弟的手,想要接着睡,这回妹妹的手又打在了他的胸口。乡下房子宽敞,他们都养成了睡觉打滚的习惯。有一次,他的眼睛挨了妹妹的打,疼得他连声尖叫。听见他的尖叫声,睡梦中的弟弟和妹妹惊醒了。
——喂!你!你!
许久之后,妹妹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她不知如何是好,赶紧把手伸进了口袋。
——你要是再这样,就赶快回家吧!
当时也许不该说这句话。他转过头,看了看妹妹。他说完这句话后的第二天,妹妹真的回家了,带着全部行李回家了。妈妈又把妹妹送了回来,还让妹妹跪在他面前,向他认错。妹妹紧紧地咬着嘴唇。
——还不快认错!
妈妈又说了一遍,妹妹还是纹丝不动。妹妹看上去很乖,然而固执起来,谁也劝不了。他读初中的时候,强迫妹妹帮自己洗运动鞋。平时妹妹总是默默地帮他把运动鞋洗得干干净净。那天她却很生气,拎着他的新运动鞋来到小河边,扔进了水里。他沿着水流追到尽头。时至今天,这些事已经变成只有兄弟姐妹之间才能共有的回忆。当时,他好不容易找回一只鞋,还被水垢和水草染成了绿色。他怒不可遏,跟妈妈告了状。妈妈责骂妹妹,从哪儿学来的坏脾气,还冲她举起了烧火棍。妹妹说什么也不肯认错,还冲妈妈发了火。我说了,我不想!我说过我不想了!我不想做我不喜欢的事!
——我让你道歉。在这里,你哥哥就是家长。哥哥说你两句,你就背起行李回家,这个毛病要是不马上改掉,它会拖累你一辈子。以后你嫁了人,稍不如意,也要背着行李回娘家吗?
妈妈越是让妹妹向他认错,妹妹的双手在口袋里插得越深。妈妈很伤心,一边叹气,一边流着泪说,现在这孩子不听我的话了。做母亲的无能,也没有学问,连孩子都不把我放在眼里了……她先是不动声色地感叹,进而大滴大滴的泪珠往下流。这时,妹妹终于开口了,不是这样的,妈妈!为了让她停止哭泣,妹妹不得不说,我认错,我认错还不行吗?妹妹终于从口袋里拿出手来,向他认了错。从那之后,妹妹每天都把手插在口袋里睡觉。他稍微大点儿声说话,妹妹就赶紧把手伸进口袋。
妈妈失踪后,只要有人说什么,妹妹马上垂头丧气地说,是我不好,我不该这样。
——家里的玻璃谁擦?
——你说什么?
——这时候要是打电话,妈妈肯定在擦玻璃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