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库房旁边的狗窝空空如也。狗链解开了,散落在地。直到这时,你才恍然顿悟,怪不得走进家门时没有听见狗的动静呢。你搜寻着狗的影子,缓缓走到妈妈身边,然而她还是没有反应。刚才,她大概正在切南瓜,准备在阳光下晒干。菜板、刀和南瓜扔在旁边,破旧的竹篮里盛满了切成大小相仿的南瓜块。起先你还在想,妈妈是不是睡着了?转念又想,她白天没有睡觉的习惯啊,于是细细端详着她的脸庞。妈妈的手背抵着额头,似乎在竭力忍耐什么。她的嘴唇微微张开,眉头紧蹙,双眉之间呈现出粗铁丝般的皱纹。
——妈妈!
她依然没有睁开眼睛。
——妈妈!妈妈!
你跪在她面前,使劲摇晃她。这时,你的妈妈终于微微睁开了眼睛。她的眼睛里布满血丝,额头上凝结着豆粒大的汗珠。你的妈妈好像不知道你是谁。痛苦压抑着她的面颊,凄楚地扭曲变形了。若不是某种看不见的凶险东西砸向你的妈妈,她不会有这样的表情。她又闭上了双眼。
——妈妈!
你下意识地爬上平板床,捧着妈妈悲伤的面颊,放在自己的膝盖上面。你把胳膊伸进她腋窝,不让她的脸颊从你的膝盖滑落。怎么能把妈妈独自扔在这里呢?刹那间,愤怒的思绪掠过你的脑海,仿佛是有人故意把妈妈扔在库房里不管似的。人都是这样自私。那时,你感到无比愤慨,好像以为是别人疏忽了妈妈。然而把她扔在库房里的不是别人,正是你啊。人在过度惊慌之时,往往手足无措。应该先叫救护车,还是把妈妈挪进房间?父亲去哪儿了?种种思绪乱纷纷地涌进脑海,然而你终于什么也没做,只是让妈妈枕着你的膝盖,你低头俯视她的脸颊。你从未见过她如此痛苦扭曲以致惨不忍睹的面容。妈妈紧按额头的手滑落下去,筋疲力尽地喘着粗气。痛苦压抑时咬紧牙关,努力挣脱,待到紧张感倏尔消散,她的手脚蓦地伸直了。妈妈!你的心在怦怦直跳,试图搂紧她的身体。你第一次想到原来妈妈也会死。妈妈静静地睁开眼睛,她的眼神在你身上定住了。她对你的突然出现似乎感到意外。你妈妈的瞳孔纹丝不动。她在努力做出反应。良久之后,她唤出了你的名字。脸色依旧麻木,毫无生气。她隐隐约约地喃喃自语。你连忙侧耳倾听。
——你姨妈死的时候我哭都哭不出来啊。
妈妈血色全无的脸颊是那么空虚,你甚至连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
姨妈的葬礼是在春天。你没能参加。不但没有参加葬礼,姨妈求医治病的一年时间里你甚至一次也没有赶去探望。你干什么去了?小时候,姨妈对你视若亲生。每次暑假来了,你总是去和你家一山之隔的姨妈家小住。你的兄弟当中,姨妈唯独对你最好。因为你和妈妈长得最像。姨妈说,你和你妈妈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仿佛是为了重现曾经和妈妈度过的童年时光,姨妈陪着你喂兔子,还把你的头发分成三绺。她做饭时总要在大麦饭里放点儿大米,唯独给你盛的是纯大米饭。到了夜里,她让你躺在她的膝盖上,给你讲古老的故事,你枕着她的胳膊。姨妈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你依然记得她年轻时的体香。到了晚年,姨妈帮助经营面包房的表哥照顾孩子。你的姨妈背着孩子摔倒在楼梯上,送到医院后却被告知癌细胞已经扩散到全身,手也不能动了。你妈妈告诉你这个消息的时候说,可怜的姐姐!
——以前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呢?
——姐姐她从来没做过体检。
你妈妈偶尔会带着煮好的粥去看望姨妈,喂她吃完再回家。有时妈妈给你打电话说,昨天去看你姨妈了,我熬了芝麻粥,她吃得可香了。你只是静静地听着。姨妈去世后,妈妈最先打电话告诉了你。
——姐姐死了。
——……
——你那么忙,就别回来了。
你没能参加姨妈的葬礼并非因为妈妈的话,而是因为要赶书稿。哥哥参加葬礼回来,跟你说了妈妈的情况。他说他还担心妈妈会悲伤过度,可是她竟然都没有哭泣落泪,也不想去坟地。妈妈她怎么了?哥哥说他虽然觉得这事有点儿奇怪,但还是按照妈妈的意思做了。然而在库房,当满脸凄苦、形容憔悴的妈妈终于苏醒,她却说,你姨妈死的时候我哭都哭不出来啊。
——为什么?想哭就哭吧。
妈妈的脸还是略显麻木,不过渐渐恢复了你熟悉的模样。你略微宽心了。她轻轻地眨了眨眼。
——我现在已经不会哭了。
——……
——头疼得好像要爆炸。
妈妈的脸映在夕阳下,头枕着你的膝盖。你静静端详着妈妈的脸,仿佛在凝视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妈妈头疼了?疼得哭不出来?曾几何时,她的黑眼睛又圆又亮,犹如即将生产牛犊的母牛,如今却藏进深深的皱纹里,越来越小了。红晕消失的厚嘴唇不仅干燥,还起了泡。你竟不知道妈妈因为姨妈之死而头疼欲裂,欲哭无泪。你抬起孤零零垂落在平板床上的妈妈的胳膊,放在腹部,呆呆地凝望着她操劳终生的手背上渐渐蔓延的老年斑。你心里想,从今往后再也不能说自己了解妈妈了。
那还是你舅舅在世的时候。
曾经浪迹他乡的舅舅回到J市,每个星期三都会来找你妈妈。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只是骑着自行车来跟她见个面,就回去了。有时他都不进屋,站在大门外高喊“妹妹”,问声还好吧,不等妈妈走出院子,他就掉转自行车,径直回去了。据你所知,妈妈和舅舅的感情不是很深厚。在你不懂事的时候,或许在你出生之前,舅舅从你父亲那里借了很多钱,好像一直没有还。妈妈偶尔说起这件事,埋怨他,说因为他欠了钱,她都没脸面对你的姑妈和父亲。虽然是舅舅借的钱,但是他没有还债的事实却让你的妈妈深感痛苦。舅舅杳无音信的四五年里,“你舅舅究竟去哪儿了,在干什么呢”这句话几乎成了妈妈的口头禅。你不知道她对舅舅是担心还是抱怨。那时候妈妈家还没有修成现在的新房子。如今,那座老房子早已从这个世界消失了。它的廊台面朝庭院和大门。那天你也在妈妈家,听见有人推开大门进来的动静,接着有人问,妹妹在家吗?妈妈正在屋里和你剥橘子,听到这个声音,猛地打开房门,快步走了出去。妈妈的脚步太快了。究竟是谁让她这么欢欣?你也好奇地跟在她身后。她站在廊台上往大门口看了看,喊了声“哥哥”,就朝站在门口的那个人跑了过去,连鞋都没有穿好。舅舅。你妈妈风也似的跑上前,用拳头捶打着舅舅的胸口,连声叫着“哥哥!哥哥”。你站在廊台,眼巴巴地望着妈妈。你第一次听见妈妈叫别人“哥哥”,因为提到舅舅的时候,妈妈总是说“你舅舅”。不一会儿,你想明白了是什么让你感到茫然。舅舅并非从天而降,然而当你看见妈妈发出欣喜的鼻音喊着“哥哥”,飞快地跑向舅舅的时候,你为什么会那么惊讶?啊,原来妈妈也有哥哥!你恍然大悟。有时候你想着妈妈,竟会忍不住独自笑起来。比如回想起那天,你的妈妈,你的年迈的妈妈娇柔地喊着“哥哥”,跑下廊台的情景。那时候的妈妈是比你更年轻的少女。妈妈的身影深深地印在你的脑海里。原来妈妈也有……你展开了这样的想象。那么理所当然的事情你怎么现在才知道啊。对你而言,妈妈从来就是妈妈。你从未想过,原来妈妈也有蹒跚学步的时候,也有三岁、十二岁,或者二十岁的时光。你只是把妈妈当成妈妈,你以为妈妈天生就是做妈妈的人。看到妈妈喊着“哥哥”跑向舅舅的情景之前,你从来都是这样认为。你对哥哥们怀有的感情,你的妈妈也有。这种领悟渐渐转变,原来妈妈也有童年。好像就是从那时开始,偶尔你会想象出生在1936年,户籍上记录为1938年的妈妈的童年时光、少女时光、青春时光,以及妈妈的新婚,妈妈生你时的情景。
你不能抛下倒在库房里的妈妈独自回城。父亲和国乐院的人一起去了束草,两天后才能回来。妈妈只是暂时摆脱了极度的疼痛,头痛依然严重,还不能开怀大笑。不仅哭不出来,你的妈妈甚至笑不出来了。你要带她去医院,然而她连你的话都听不懂。你扶着她从库房回房间的时候,她走得很慢,好像也是头疼的缘故。过了很长时间,妈妈终于能和你说话了。她说,头经常疼,只是“偶尔”感觉难以忍受。过了那个瞬间,就能忍受了。
哥哥们知道妈妈头痛的事吗?父亲知道吗?
你当时想,回城之后要把妈妈头痛的事告诉哥哥们,然后带她去大医院治疗。妈妈可以活动了。她问你,能不能不回去?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即使回妈妈家,你也只是停留三四个小时,然后马上返回城里。你想起第二天和他的约会,不过你还是告诉她,今天我住在这里。妈妈的嘴角荡起了微笑。
你从P市海鲜市场买来了鲜活的章鱼,然而你和妈妈都不知道怎么料理。你们放下章鱼,像从前那样没有花费太多心思去煮饭,然后面对面坐在朴素的餐桌旁边。你和妈妈静静地吃饭,就着泡菜、煎豆腐、炒小银鱼,还有烤海苔。妈妈不时把用海苔包好的饭递给你,你像小时候那样默默地接过来。吃完饭,为了促进消化,你和妈妈绕着屋子散步。虽然已经不是你度过童年的房子,但是前院、侧院和后院仍然相通。后院的酱缸台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缸。小时候,那些缸里分别盛着酱油、辣椒酱、盐和豆酱,如今缸里都空了。妈妈和你一前一后地走着,在前院、后院转了几圈。妈妈好像想起了什么,问你为什么突然回家。
——去了P市,然后……
——P市离这里挺远的,不是吗?
——嗯。
——应该比从首尔回来还远吧。
——是的。
——平时都没时间回家,怎么会想到从P市转到这里呢?
你没有回答,只是在黑暗中找到妈妈的手,紧紧握住,仿佛抓住的是掉落的绳子。你也不知道应该怎样解释自己的心情。你对妈妈说,清晨你去P市的盲文图书馆演讲。盲文图书馆?妈妈问道。你说眼睛看不见的人用手摸索着阅读的文字,就是盲文。她点了点头。你和妈妈又绕着前院、后院和侧院转了几圈,你告诉她去P市的事。早在几年前,那所盲文图书馆的管理员就邀请你去演讲,但是很不凑巧,每次都和别的事情相冲突,因此你始终没有答应下来。今年初春,那边又打来电话,当时你的新书要出版了。盲文图书馆的管理员说想把你的新书做成盲文书。盲文。你对盲文一无所知,是个门外汉。就像解释给妈妈的那样,盲文就是眼睛看不见的人使用的文字。你也只是了解这点常识。我们想把您的新书做成盲文书。你茫然地听着管理员的话,就像以前想象着自己读不懂的其他书。这时管理员说,希望您能允许把这本书做成盲文书。如果管理员没有使用“允许”这两个字,也许你这次还是不会去盲文图书馆。管理员说的“允许”二字触动了你的心。眼睛看不见的人想读我写的文章,想用他们能够读懂的文字做成图书,希望得到我的允许。想到这里,你立刻浑身无力。好吧,你回答。管理员说盲文书将在十一月份完成,“盲文日”就在十一月份。他还说,希望那天您能亲临图书馆举行图书捐赠仪式。怎么会这样呢?你有点儿疑惑,还是不得不答应,好的。这里面还有个原因,当时正值初春,你感觉十一月份还很遥远。时间不停地流逝,春天和夏天过去了,秋天来了,转眼就到了十一月。那天来了。
只要深思熟虑,世界上大部分的事情都可以预见得到。如果认真思考,即使那些看似意外的事情也在情理之中了。经常发生意想不到的事情,只能证明你对那件事没有深思熟虑。如果你对盲文图书馆多点关注、多点思考,那么你去盲文图书馆的事,以及在那里遇到的事也就不难预测了。谁知整个春天、夏天和秋天,你都忙得脚不沾地。即使赶往盲文图书馆的当天,你也没时间去想即将见到的那些人,而是战战兢兢,担心在约定的上午十点之前赶不到。你好不容易赶上八点钟出发的航班,到了P市,乘坐出租车去了盲文图书馆。你走进会客室,馆长在志愿者的带领下坐到你面前。谢谢光临,他郑重地伸出手,向你问好。你努力掩饰自己的紧张,愉快地说了声“您好”,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手很柔软。活动开始前,馆长一直在谈你写的书。他眼睛看不见,却读了你的书。你面带微笑,不停地点头。尽管他看不到你的微笑,也看不到你在点头。那天是盲文日,属于他们的节日。你走进讲堂,里面已经坐满了四百多人,还有人在志愿者的带领下刚刚走进来。有中年男女,有老人有青年,唯独没有孩子。活动开始了,几个人轮流站出来讲话,接下来是向几个人表示感谢。你的做成盲文的书被提了名,你走到前面去接书。通过图书馆馆长,盲文书到达你手中。版式比原来大出两倍,却比原来的书轻盈。活动继续进行。等到向读书最多的人颁发奖牌的时候,你打开了用盲文制作的书。顿时,你呆住了,白花花的纸上印着无数的点。你感觉像是坠入了黑洞。因为是自己熟悉的楼梯,所以看也没看,不假思索地走了下去,结果一脚踩空,滚落到了下面。你就是这样的感觉。针眼大小的盲文在白纸上乱舞,你什么也看不懂。你对妈妈说,你翻过第一页,翻过第二页,翻过第三页,然后合上了书。你的妈妈认认真真地听你说话,于是你继续说了下去。活动最后,你站在他们面前,讲述自己的作品。你坐着,盲文书放在膝盖上。听见主持人喊出你的名字,你就拿着书走上前。书被你放在讲台上,你望着下面的人们。那一刻,你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站在四百多个眼睛看不见的盲人面前,你不知道自己的视线应该投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