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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宗羲这一次回家,同妻妾儿女们无疑是久别重逢,但由于焦虑着筹饷的事,却使他变得没有心情剪烛夜话,只在由她们服侍着吃饭、洗脚的当儿,简单询问了一下近况,就吹灯上床。第二天一清早,他又爬起来,走过西偏院去寻找弟弟。谁知仍旧没有找到。这一次,黄宗会真的不在屋子里。那位弟媳梁氏为夜来的事再三道歉,说丈夫确实不在,又说因为自己这几天正病着,早早就睡下了,所以没有到大堂上去迎接大伯,一边说一边把黄宗羲让进屋去,又是行礼又是奉茶,但是丈夫到底去了哪里,她却始终说不清,只是抱怨近半个月来,黄宗会常常整夜不回家,不是推说到祠堂去算账,就是推说到化安山那边去催租,也不知是真是假。那瘦小体弱的女人还一个劲儿求做大伯的帮她说一说丈夫。黄宗羲眼见问不出要领,只得转身走出。“可是,我到哪儿才能见着泽望呢?”他抬起头,望着被晨曦照亮的长长弄堂,沉吟地想,“嗯,听说征集到的粮饷都存在祠堂里,刚才三弟媳也说他夜里常常宿在那边。那么,就先上祠堂去看一看?”这么拿定主意,黄宗羲就回到正院,招呼黄安和几个亲兵跟着,一起出了家门,走到村子里去。
这当儿,天已经大亮。夜来的那一场不大不小的雨,已经歇住了。但是天色仍旧阴沉沉的,坑坑洼洼的村路也依旧一片泥泞。黄竹浦正处于姚江、蓝溪和剡水的交汇处,位置比较偏僻,名义上虽然隶属于濒海的府县,实际上海边离这里足有上百里。平常居民们除了种田之外,几乎再没有别的生计。加上田亩的分布不好,旱的苦旱,涝的苦涝,因此多数的人家都比较贫穷。偌大一个村子,竟然难得有几所瓦房,多数村民都是住在毛竹和稻草搭的屋子里。不过黄宗羲对这一切早就习以为常,再也不会引起任何特别的感觉了。眼下,如果说有什么使他不安的话,就是他忽然又想起了去年八月钱塘江上那一仗,村里死了许多人。不管怎么说,那都是自己一手带出去的子弟兵。况且才只过了两个月不到,要乡亲们忘记这件事恐怕很难。那么他们到底会对自己怎样?战死者的家人又会怎样?会原谅自己吗?还是……由于马上就要同他们相见,但自己却始终不知道怎样才能加以补救,抚慰对方的痛苦,黄宗羲的心中就不由得生出几许踌躇,脚步也慢了下来。
不过,渐渐地,他又感到情形有点不对。本来,这一阵子正是清早起来最忙碌的时节,要在平时,家家户户自必照例挑水的挑水,打扫的打扫;隔着竹篱笆就能听见鸡在鸣,猪在哼,狗在咬;那座座茅草盖的屋顶上,也会飘散出缕缕蓝色的炊烟。可是此刻,村路两旁的篱笆墙里,虽然还偶尔传出几声鸡鸣狗叫,却看不见其他的动静,尤其看不见有人在活动。而且这种情形不止一家,一连经过几户的门前,都是如此。
“咦,怪了,人呢?怎么都不见了?”黄安的声音在背后传来,显然,他也发现情形有点蹊跷。
黄宗羲没有答话,转身推开就近一户人家的柴门,发现院子里的确空空荡荡的,只有满地的积水和胡乱放置着的几个坛坛罐罐;一只垂头丧气的黑毛狗趴在屋檐下,见来了生人,它那双野性的眼睛便现出疑虑的神色,但是并不站立起来。黄宗羲略一迟疑,随即走近屋子,却看见门环上横插了半截竹棒。按照村中的习惯,这表示着主人全都离开了,没有人在家。
“这么早,难道就下田了不成?”黄宗羲疑惑地想,把耳朵凑近门缝听了听,只听见紧挨门边的墙角传出“咕咕”的声音,像是一只母鸡在抱窝,却听不见任何人声。他只得退回来,仍旧有点不甘心,又到屋后瞧了瞧,也看不见任何人。不过,他始终将信将疑,于是领着黄安等人出了院门,又走进隔壁一家。谁知情形同刚才那一家几乎一样,不多的几只鸡和猪全关在圈里,人却连影儿也看不到一个。这么一来,可就使黄宗羲不由得认了真,连忙重新走出门外,左右一看,这才发现,弯曲的村路上,目光所及,居然也是空荡荡的,只有一头肮脏的老母猪,拖着干瘪松弛的乳房,在泥水中蹒跚。他不及思索,立即再向对过的一户人家走去。然而,仿佛村民们全都串同好了似的,他仍旧没能看见一个人。而且这一家更绝,甚至看不见一只鸡、一头猪;举手在门扇上拍打了几下,也没有任何回应。
“啊,怎么一家一家的人全都不见影儿?就算下田,也不会连老人、孩童也都跟了去呀!”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望着也是一脸茫然的亲兵们,黄宗羲不由得打了个寒噤——“莫非、莫非出了什么祸事,把村里的人全都吓跑了不成?”不过,他马上就把这种猜测否定了,因为他分明记得,刚才他从家门里出来的时候,还远远望见这边有人在走动。“那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总不会是——哎,总不会是看见我来了,他们才故意走掉的吧?”
正这么惊疑揣测之际,忽然,像是回答他似的,耳朵边有了响动,那是一阵婴儿的啼哭声:“呜哇——呜哇——呜哇——”高亢而猛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