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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子家里既有聂老这样懂得欣赏和汲取的遗老,又有梁先生这样的古旧学人,同时还能如此喜欢干葡萄酒。这就是本城文化界的顶尖人物。我端起杯子碰一下滨的杯子,雨子也赶忙把杯子凑过来。我的眼睛长时间盯在滨的脸上,在心里承认:这双眼睛无比迷人。很多人看来并没有错,聂老也没有错。可是我觉得脸上被什么刺了一下,这才明白是雨子的目光。噢,我懂了,我不是聂老,我毕竟还是一个刚刚四十岁左右的人。我赶紧低下头,将这杯涩巴巴的东西一饮而尽。
5
在一个周末,趁着上午的凉爽,我又一次去找雨子。
雨子夫妇非常高兴。玩到半上午时分,突然有人敲门。打开门,进来的又是那个衰老不堪的聂老。
雨子过去搀他,他的拐杖还是一下一下捣着地。我发现他的白胡子很好看,飘飘洒洒,有点像春天晾在架子上的龙口粉丝。他一进门就用眼睛急急寻找滨。
“聂老!聂老好……”滨迎上一步。
聂老的精神立刻振作起来。滨去搀扶他,聂老说:“噢哟孩子呀,我想你呀,来看看你。”
滨说:“我也想聂老。”
聂老来不及坐下,就那么直盯盯地看着滨,看了一会儿,才心满意足地坐在全家惟一的那把藤椅上。
滨和我说了一句话,聂老就有点不高兴:“噢,孩子,来,过来坐,过来坐。”滨走近些。聂老让她坐在旁边的凳子上,让她把手放在桌上,然后按住了它。一会儿,他又把滨的手捧起来,抚摸着:“孩子啊,我有十几天没见你了吧?”滨说:“聂老,你前天不是来过吗?”
“你记错了孩子,那是上个周的前天吧。”
这种奇怪的记忆方式我觉得也很有趣。雨子和我一样,这时也在看聂老。聂老却旁若无人,只顾跟滨讲话。他的耳朵还算可以,不过有时也听不太清,不时把耳朵侧过去说:“孩子,大点声,大点声。”
滨就大声说话,嘴巴差不多碰到他的耳朵了。老人高兴地点头,一下下捋着银须。他更多的时候是不做声,只微笑着看滨,看着看着目光就凝住了。这样看了半天,他站起来,拄着拐说:“噢,孩子们忙吧,我不打扰了,行了。我走了。”
我们大家都高兴地去送他。雨子说:“聂老走好。”
他把雨子推开,因为滨在另一边搀扶他。
滨把他送出门去,又送了很远,在小巷尽头说了五六分钟话,才跑回来。
雨子告诉:“今天你来得太好了,我们特意约了老诗人、主编川流先生来我们家做客呢。”
这真是太好了!滨对我至今不认识这位大名人甚以为怪,打趣说:“该认识的不认识,只知道乱跑。”她有点认真地看着我说:“我就是崇拜那些艺术家,如果有人在我跟前诽谤艺术家,那我就会跟他讲:‘对,你可千万不要搞艺术,艺术这颗葡萄最酸了。’”她笑了好久。
接近中午了,老诗人还没有来。屋子里越来越热,没有制冷设备,电风扇吹出的风都是热的。雨子额头渗出了汗,他要去打一个电话,可是刚起身就有人敲门:一个瘦瘦高高的人进来了。
进来的人大约有六十多岁,头发花白稀疏,像一个做粗活的码头工人。我们都迎上去,雨子马上给我们作了介绍。我紧紧地握住了老人的手。这时我才仔细地看了一眼,发现老人的嘴巴两旁有着深深的竖纹,这使他的脸相看上去十分果决。脸上的皱纹很细碎,显示了他的饱经风霜。我记得起他那些吟唱黄河的诗句,真像做梦一样,诗人就在面前。我握住了他硬硬的苍老的手。他微笑着,一个多么和祥的老人。他原来不像看上去那么严厉。他说:“噢,我知道你,知道你。我听雨子说过你……”
老诗人不停地吸烟。两根手指烤得焦黄。我搜索着记忆,好像很长时间了,只见过他很少几首短诗,而且我不得不说,有点平庸。我们很快就把话题引到杂志上。老诗人说:
“没办法,现在是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
我看上去像他一样愤愤不平,实际上却在幸灾乐祸:“就是啊……”接上去我就把葡萄园接手这份杂志的设想提出来,但没有涉及合作的细节。老诗人使劲吸了口烟,说了句:“找牟澜!”
吃饭时,刚喝了几口酒,老诗人的话就多起来。我发现他的酒量不大,脸很快就红了,昂奋起来。他开始不停地离开桌子,在屋里踱步,高声谈笑。他非常兴奋。
雨子小声告诉:“听吧,就要朗诵了,快了。”
他的话刚停,川流就伸长了左手,挥动着:“‘大海啊,汇集了我浑浊的眼泪……’”刚刚朗诵了一句,眼角的泪水就哗哗流下来。晶亮的泪水在脸颊上涂抹,皱纹像一道道小溪。我被深深地打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