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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踏出校门的我,很快就体会到“一旦得罪本浦奘治,在学术界绝对死无葬身之地”的铁律。

说到本浦奘治为何会有那么大的势力,理由很简单。古美术品的收藏家多半是代代承袭的大名或贵族,这些贵族多半拥有政治势力,还有大财阀和职业政治家。身为古美术学界的权威,又是国宝保存会委员的本浦奘治,被这些上流势力视为重宝。他当然会趁机加以利用。很快,他便成为美术行政界的大佬,就连文部省的政策,一旦遭到他的反对,也必然会寸步难行。各校的美术教授、副教授和讲师的任免,未经他同意一概不能定案。说得夸张一点,他等于是这方面的地下文部大臣。

这样的本浦奘治,为何会对我这一介不值一提的小徒弟排斥到这种地步呢?想想也知道,上学期间和女人同居什么的只是借口。

说穿了,是我跟他所讨厌的津山诚一教授走得太近,犯了他的大忌。那之后我只好选择浪迹朝鲜,回到内地后也只能在乡下辗转,转眼间已经过了五十五岁,却依旧只能当个三流古董商顾问,替二流出版社出版的美术全集附赠的月报等刊物做做编辑工作,或是写点展览会的导览文混口饭吃。

打乱我人生的就是这个本浦奘治。

我把书放回架上,踩着响亮的木屐声走出了旧书店。

3

看到本浦奘治的五本著作,似乎让我难得地亢奋了起来,连电车也不想搭,决定一径走回家。一个瘦弱的老男人,拖着木屐、醉眼迷离地走在路上,行人们纷纷四散躲避。

即便我的厄运是因为亲近津山诚一老师而起的,我也绝不后悔曾与老师相知为友——我边走边这么想。

我从津山老师那里学到了宝贵的东西,那是从任何一本书里都得不到的。实际上,老师连一本著作都没写成,像他这种毫无著述的学者也算很罕见了。

老师是个彻底追求实证的学者,身为国宝鉴察官,参与文部省的寺庙保存事业,全国的古社、寺庙,以及昔日望族,他几乎都走访过。要论丰富的鉴赏经验,可说无人能及。老师在研究方面的渊博知识,都是他自备便当、踏着草鞋,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的。

此外,老师从不亲近任何权势。可以想见,这样的机会必然多次自动送上门来。特别是许多爱好美术的华族其实对本浦博士的贪权极为反感。比方说,号称贵族院<a id="zw5" href="#zhu5"><sup>[5]</sup></a>新人的松平广明侯爵与本田成贞伯爵就是其中两位代表。老师虽感谢他们的好意,却不喜欢接近他们,这一点可能是出于对本浦博士的顾忌吧。

据传言,本浦博士似乎很嫉妒老师,想必他是怕部分上流人士对老师的好感会瓜分他的势力吧。不,就算自己的客户只是把好感稍微分出一些都会令他十分不快。本浦博士就是这样的人。

津山老师心里似乎对本浦博士暗怀轻蔑,不只因为他贪权,更大的原因是本浦对古美术缺乏鉴赏力。我承认,说到把日本古美术史确立为一门学问,本浦奘治的功劳的确不小。但就算不靠本浦奘治,迟早也会有别人完成这项工作。

他把现存的古美术作品分门别类,以演绎方式加以论化,这种做法固然让他出尽风头,但他在实证经验的累积上却很贫乏。实际上,“本浦美术史论”虽庞大复杂,却毫无内涵。他对作品本身就欠缺鉴赏力,所以自然,用理论来装饰概论,其华丽气势虽令人目眩神迷,可一旦在资料选择上出现谬误,建于其上的理论便会随之崩塌。

例如《日本古画研究》,这是奠定本浦系列基座的巨著,但其中有一半资料不是真品。博士毫不怀疑地将那些赝品作为资料,引用在各种著作中。当然,在博士那个时代,样式考证还不像今天这么发达,可即便如此,像他这种地位的权威,也不该连赝品、他人的作品或后世的临摹都无法区别吧。

我刚开始与津山老师来往时,曾对《日本古画研究》中的一两件资料提出质疑,当时老师那张冷酷白净的脸庞露出谜样的微笑。后来,我继续接受老师的指导,陪老师一起去了奈良、京都乃至山阴等地,建立了相当深厚的师徒关系。这之后,老师才小心地把《日本古画研究》中所涉及的资料的秘密向我透露。

“那本书里起码有三分之二的东西是假的。”

听到“三分之二”这个说法我不禁愕然,这么说几乎完全否定了本浦博士。而且,后来我才知道,如果更严密地检视,书中恐怕还有更多赝作。

“不过,本浦先生在世时你不要说出去,这是作为学者的礼仪。况且本浦先生也是基于个人的考量才会那样做的。”老师如此吩咐我。

现在回想起来,那番话有两层含意。其一,老师守住了“学者的礼仪”。津山老师一生都没写过一本著作,如果写了,想必也绝对不会引用本浦博士的那些资料吧,因为那样就等于否定了博士。

如果老师比本浦博士长寿,我相信他一定会撰写著作的。本浦博士在世期间不能写,但等他死了就可以写了。当然,这倒不是老师害怕本浦奘治这位大佬,而是基于本浦博士创立了日本美术史这门学问,一手打造出这方面的成就,因此略表尊重。不过,这不是尊敬此人,只是遵守对学界前辈的“礼仪”。老师这个人就是这种文弱学者的个性,不知他想不想著书立说。以我个人的推测,老师说不定一直在等待本浦博士死去。

然而,津山老师五十岁那年便英年早逝。而本浦博士后来又活了十五年,六十七岁才过世。因此,关于日本美术史,拥有如此多实用性渊博知识的津山老师却连一本著作也没留下的奇异理由就在于此。

另一层,是我直到多年以后才恍然醒悟的。老师当时说“本浦先生也是基于个人的考量才会那样做的”的意思,应该是指本浦博士在书中使用的资料,是经过选择或刻意安排的吧。那些资料多半是权贵富豪的收藏品,就作品价值而言,倒也无可非议,但如果是基于某种企图,明知有疑问还进行刊载的话,自然就会想到他是为了博取收藏家的好感才这么做的。博士虽然欠缺鉴赏力,但还不至于毫无眼力。因此对于那些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疑,说穿了根本就是伪造的东西,极有可能是他故意刊载在那本被视为权威的著作上的。原来这就是本浦博士得以攀结豪门、获得权势的秘密。老师早就看穿了这一点,所以才会用“本浦先生基于个人的考量”这种说法。

最清楚津山老师有多少实力的,正是本浦博士。当时博士必然也很清楚自己的弱点,所以一直对老师敬而远之。他的确在津山老师面前怀有自卑感,虽然向来用他那与生俱来的傲慢表情掩饰,但他的确畏惧老师。这股惧意逐渐转为阴险的敌意,遂对成为老师弟子的我怀恨在心。

本浦博士私底下曾经这么说过:“津山对作品的看法,完全是古董商的眼光,那根本是工匠(Artisan)的技术。”

然而,如果用学者的笨拙眼力来鉴定作品,究竟能辨出多少真伪?鉴定是项具体的工作,需要丰富的鉴赏经验和严苛的眼力锻炼。“直觉”这玩意儿说来容易,可直觉究竟以什么为标准?它不可能从概念性的学问中产生,因为实践工作本就是实际性的,是以工匠技术为方法的。本浦博士的恶意批评,只能说是自卑感作祟而进行的反击。

幸好,我已从老师那里学到了那种“工匠式”的鉴赏技术,这是任何东西都难以取代的无价之宝,是从任何学者、专家的著作中都无法学到的知识,和高度空洞的学术理论相比,其内容不知充实了多少倍。

在本浦博士的打压下而走投无路的我,终于靠着老师帮忙,在朝鲜总督府博物馆找到了一份临时工作。

“我在拓务省<a id="zw6" href="#zhu6"><sup>[6]</sup></a>有熟人,托此人帮忙。我知道你或许不太满意,但你何不暂时屈就一下,等将来内地有条件比较好的职位我再通知你。”老师眨巴着小眼睛,软弱地说道。

老师和本浦博士不同,在政治方面毫无人脉。结果老师居然为了我就业的事硬着头皮拜托人家,可见是真的很关心我。当然,老师也知道我得罪本浦博士,闹得走投无路的内情,或许觉得都是因为拜他为师才会惹恼本浦,因而感到自责吧。老实说,我当时的确不想远赴外地,但我怎么好意思开口婉拒?抱着对老师的感激之情,我二话不说就答应了。朝鲜总督府不受宫内省与文部省的管辖,又地处外地,本浦博士的势力虽大,却也没有再继续赶尽杀绝。说不定因为是津山老师介绍的,且只是临时工职位,本浦也就懒得计较,这才放我一马的吧。

我在朝鲜忍气吞声,一待就待了十三年多,期间从未升迁,一直是临时雇员。就在那段时间里,我的恩师津山诚一老师过世了。在我这一生中,除了少年时代母亲过世,也就只有那时接获老师的死讯掉过眼泪。

说来愧对老师,我在朝鲜过得很荒唐,现在任谁看到我,都会以为我年过六十,很大程度上就是那时生活放荡对肉体造成的伤害。我曾娶妻,但没过多久就离异了。后来一再更换同居女伴,每个人都没维持太久。当时的我深陷五脏俱焚的焦躁与绝望中,内心渴求安宁,可无论跟哪个女人生活都无法让我稳定下来。每当那股近乎疯狂的莫名愤怒从我的后脑勺往上蹿,我就会突然乱打乱砸,这样一来,女人自然不可能委屈地守在我身边。

津山老师一过世,我本来指望能在适当时候返回内地的渺茫希望也完全破灭了。本浦奘治博士已从大学退休,但他依然是学术界的大佬。另外还有他那些徒弟学生,安插在各大院校和博物馆中,像防蚂蚁般防止异己分子潜入。他和上流社会的关系反而更加密切,政治势力丝毫不见衰减。

我的焦躁不只来自于无法返回内地。眼看着和我同班的岩野祐之步步高升,先是当上副教授,而后升任教授,最后继承本浦奘治的衣钵,在帝大文学院担任日本美术史系的首席教授,开起了讲座。这对我是个很大的打击。我只能在朝鲜的一隅,心怀屈辱地旁观他平步青云、一路爬上那个位置。

岩野祐之是个愚蠢的男人,我学生时代就认识他,所以敢自信满满地这么说。他算是所谓的名门之后,来自某个小小的大名贵族,当家的男爵是他的长兄。说到这里才想起,岩野年轻时就是个相貌堂堂的美男子,长着一张雍容华贵的贵族脸。这种家世背景,正投本浦奘治所好。

岩野祐之也知道自己头脑不好,所以一心一意只顾着巴结本浦博士,几乎到了当奴才的地步。据说他名下的大片土地有一半花费在了这上面,不过真相如何就不清楚了,另外还有许多类似的流言。虽不知有几分真假,但至少在我看来大有可能。本浦博士就是喜欢这种献身式的效忠精神,所以才会让这位爱徒岩野祐之继承他的位子。

在做学问的世界里,如果因为这招居然管用而愤怒,那也未免太傻了。不过,我也是过了很久才领悟到学术界本来就是这样的。只不过当时我年轻气盛,看到岩野祐之这种男人竟然登上出乎意料的地位,这个不合理的事实激怒了我,让我看不起他,却又嫉妒、憎恶。心想,就算有人跪下来求我,我也绝不会去政府兴办的大学或博物馆工作。我曾徘徊于朝鲜京城贫民聚集的钟路后巷,夜夜烂醉如泥,不知该去往哪里,至今我还会梦见那里污秽晦暗的成排小屋。我还曾躺在塔洞公园<a id="zw7" href="#zhu7"><sup>[7]</sup></a>的地上睡过一整晚。不过不管我这个男人在朝鲜烦闷什么或做什么,都不关本浦奘治和岩野祐之的事,他们和我之间的距离就好比大气层以外与地底,想必他们连宅田伊作这个名字都早就忘了吧——我本来如此以为,可是后来才发现我错了。

大约在昭和十五六年吧,在某人的关照下,我得以结束十三年朝鲜生活,回到内地,在H县的K美术馆当临时雇员。这间美术馆在民营美术馆中算是有名的,专门陈列K财阀财团法人的收藏品。馆藏之中也有很多日本古画。

我暗自松了一口气,这下子不用去东京了,单靠这里的古画便已足够。不愧是热爱美术的K氏砸下重金搜罗来的,件件都是精品,令我大开眼界,感觉自己又起死回生。津山老师的教导从来没像这时候这么受用,面对馆藏的古画,仿佛看到老师正在无声地指导我、激励我。我重新获得了勇气,得以用学生般的新鲜眼光着手鉴定古画。为了弥补在朝鲜虚度的那十三年——不,朝鲜的博物馆也有东洋的美术名作,所以也不是全然虚度,但至少也算是精神上的长期虚脱吧——我认真地投入古画研究。

老师生前事事都具体地教导我。他的渊博知识、每一项技术,无论哪个细节,都像医生的临床授课般精细实用。那正是本浦博士批评的工匠技术。这种工匠技术可比本浦湛水庵抽象的论文集价值高出好几倍。也许是我的苦学奏效了吧,我的鉴识功力在K美术馆多少受到了些肯定。然而不料两年后,我突然遭到解雇。既然是临时雇员,馆方说要配合政策解雇我我也无话可说,不过前来通知我的理事并未说出明确理由。

后来,有人偷偷向我透露消息,说理事去东京见本浦博士时,岩野祐之也在场,两人异口同声地说:“听说您那里有一名可疑男子。”

于是,理事回来后就找K理事长商量,决定把我撵走。想必当时的K美术馆也有什么把柄落在本浦奘治和岩野佑之手里,所以不敢违抗他们吧。

原来,本浦奘治和岩野祐之都还牢记着宅田伊作这个名字。

一年后,东大的名誉教授本浦奘治死了,报上说他的葬礼上学者教授云集。而我在听说了他的死讯后不禁拍手称快。

4

我回到家大约九点半,楼下的大门已关,里面隐约传来稀稀落落的低语。我关上后门,走上二楼。

棉被和桌上散落的稿纸都和我出门时一样,檐下晾晒的衣物依旧湿淋淋地挂在竹竿上,门仓走时留下的云丹海胆也原封不动。

看到那盒土产,我不禁想起门仓给我看的竹田赝作。那张画仿得很像,也难怪门仓会认为是真品,特地带来给我看,想必是个功力深厚的家伙画的。

岩野与兼子或许会被唬住——我想起曾对门仓说过的话,那是实话。继承本浦奘治事业的岩野祐之写了一本《日本美术史概论》,内容和他师傅的如出一辙。架构相同、说法也相同,这根本不叫继承,而是在单纯地重复本浦学说。看不出创意也缺乏发展性,甚至比他师傅还要落伍。本浦奘治好歹还有自己的敏锐之处,岩野除了迟缓与无趣之外空无一物。而说到鉴识方面的能力,他比师父本浦教授更糟。

岩野效仿师傅,以南宋时期画作为研究领域,出版了《南画<a id="zw8" href="#zhu8"><sup>[8]</sup></a>研究》、《南宋画总说》等著作,但都只是往本浦奘治的说法里添加了一些无用的话语罢了。不说别的,他书中插入的图片几乎全是赝作,可见他比本浦奘治更没眼光。若以暴露他这个人有多愚蠢的角度来欣赏,这些著作倒是相当有趣。

不过,世人并不了解这些,一提起岩野祐之,大家都以为他是南画研究领域的权威。这也难怪,他常在东大和艺术大学讲授美术史,就算比不上本浦奘治,好歹也是一方之长。又出版了不少著作,也难怪外人会如此高估他。权威都来自于他身上的种种头衔装饰。

岩野祐之到底是怎么鉴定古画的呢?我很好奇,于是通过别人打听了一下。结果得到以下的答案。

据说每当有人找他鉴定,他会先默默地看着那幅画,嘴里不时冒出“嗯嗯”的沉吟声。就这么默默地望上三四十分钟,不发一语,只是嗯嗯地呻吟。

这时,如果陪在一旁的兼子或富田这几个徒弟有人开口说:“老师,这画不行吧?”他才会初次发话,断言道:“是啊,不行呢。”

而如果徒弟说:“老师,这幅画应该不错吧?”他就会说:“不错呢。”

如果没听到别人的暗示,他就什么也不说,甚至可以这么默默地凝视一个小时。

起先我还不相信,但很多人都说这是真的,我不禁放声大笑。岩野祐之这个人,没有主见,又缺乏自信与勇气,而且根本没打好鉴定知识的基础。本浦奘治教给他的,全是些含糊笼统的概论与体系化的理论,针对个别作品的实用方面却很空洞。在这一点上,分别担任副教授和讲师的兼子与富田,虽然年轻却至少有研究心,比起高傲虚伪的岩野倒还略胜一筹。不过在我看来,他们也不过尔尔。

老实说,日本美术史这门学问,应该更强调实用主义才对。本浦奘治虽然嘲笑津山老师是“工匠技术”,但我们必须将这项技术在鉴定对象身上彻底运用,做好每一样材料的研究调查。有了这样的经验累积,才能归纳出一套理论体系。说什么实用方法是工匠技术,其实只是他们基于虚荣,把“直觉”这种暧昧的玩意儿神秘化的借口。

说到鉴定,古董商可能比这些大名鼎鼎的学者更有经验,因为他们可是在砸钱做买卖,玩真的。说起古董商,有段时期,我曾被芦见彩古堂这家规模颇大的古董商豢养。店主芦见藤吉相当器重我,有什么真伪难辨的东西都会找我商量,而我定期从他那里领取一笔既非月薪也不能称为顾问费的津贴。

不料有一次,不晓得他从哪里弄来一本号称“大雅画帖”的东西给我看,做工精美,却是赝品。芦见藤吉是个精明的生意人,平常对往来的大主顾可说是鞠躬尽瘁、服务周到。一旦打听出客人的嗜好或其夫人的兴趣,就会拼命深究,让自己与顾客同化。不,是假装同化以讨客人欢心。虽然不过相当于助兴的弄臣,却也花费了很大的工夫。如果客人喜欢下围棋,他就拜高段者为师,努力练到初级程度。如果客人的夫人对吟咏长歌<a id="zw9" href="#zhu9"><sup>[9]</sup></a>有兴趣,他也会拜名师学艺,练到可以进阶取得艺名为止。因此,无论谣曲<a id="zw10" href="#zhu10"><sup>[10]</sup></a>还是茶道,各种门类他都悉数拜师学过,且都非常用功,学得有模有样。或许也是因为不这么做就无法取得顾客的信任吧。举例来说,从佛教的真宗、真言、净土、法华到神道教,各派经文和祷词他都能倒背如流。配合不同顾客所信仰的宗教,一旦有需要,随时可以派上用场。此外,他甚至细心到花钱买了绣有该派宗师名号的受戒袈裟。不仅如此,他还会极力融入顾客的生活圈,如果发现对方在买古董时会先找某顾问商量,他就会去迎合这位顾问的兴趣,与之攀交情。有一次,他听说某人热衷考古学,于是开始钻研,甚至跟着去挖掘遗迹。总之,为了做生意,他可谓不遗余力。

没想到,我断定为赝品的那本“大雅画帖”,几个月后竟被某本颇有权威的美术杂志图文并茂地大幅介绍。执笔者是岩野祐之,文中对这幅新发现的大雅作品大加推崇。我很同情他,但实在无法眼睁睁地看着这种东西打着他的名号与杂志的权威在世间伪装真品。我虽然日子过得穷困,但好歹算是研究日本美术史多年的老学者。因此,出于某种愤怒,我向另一家杂志投稿,指出那幅大雅画作是伪作,并列出理由。不幸的是,愿意刊登我文章的多半是二三流杂志,所以投稿时我并不确定那篇文章会不会被岩野祐之看到。

结果,杂志发行半个月后,芦见藤吉突然把我叫去,气急败坏地臭骂了我一顿。原来那本画帖他原本已经卖出去了,但买主突然表示大雅看腻了,要他取回,害他为张罗那笔款项伤透脑筋,他说对方一定是看了我写的文章才变卦的。

可那本画帖明明是假的他还推销出去,这本就是他的错。我以为画帖早已转手他人,或是原本就是从别处得来的,所以才会写那篇文章。于是我回嘴说:“我早就解释过了,那是假的,你干吗还要卖?!”

他却说:“你根本不懂什么叫做生意。好了,你我从此恩断义绝!”

就这样,我和他大吵一架后不欢而散。如果我没以那种方式和芦见彩古堂散伙,现在每个月至少还有类似底薪的钱入账,说不定日子不会过得像现在这么困窘。

我躺在床上动也不动,没完没了地抽着烟,只因为在旧书店的书架上发现了五本本浦奘治的著作,让我不禁有点亢奋,亢奋到联想起现在的生活。租来的六叠大破旧和室,已泛黑的榻榻米上散乱地放着书本、纸张、煤炉和锅。一个怎么看都像已六十多岁的瘦弱老光棍,每日就这么有气无力地煮饭、烤鱼干,有人拜托时就熬夜写点儿杂文。同时,偶尔出门赴那没什么劲头的约会,之后带着倦意迟迟而归。自从得罪了本浦奘治,不知不觉间,我已变成了世间的尘埃。

而岩野祐之,凭他那华丽的头衔四处传播空洞的美术史理论。享受着世人的吹捧和充实的私生活,跟屁虫一样巴结着本浦奘治这位大佬。他能赢得这样的社会地位,在我看来实在不合理到了极点。我是在和他比较吗?不,现在已经不是所谓的比较了,不合理已超越了比较。在我看来,所谓岩野派学者,还有那些窝在学院里的鉴定师、美术商人,统统都像冒牌货。

仔细想想,就当今日本美术史这门学问来说,这样的现状的确极不正常。研究材料多半落在大名贵族、明治的新贵族及财阀手里,埋在他们的私人仓库深处。这类人都不喜欢公开展示,只有像本浦奘治这种攀附权贵的学院派大学者才有特权获准亲睹。此外,收藏者即使破例让人观赏也不喜欢接受调查。战后,旧华族与财阀的没落,虽然释放了大量收藏品,但总数连全体的三分之一都不到。天底下哪有这种唯特权者才能见到研究材料的封建学问!比起西洋美术史,这正是日本美术史至今仍未成为一门正统学问的原因。再加上有权观赏的又是像岩野祐之这种有眼无珠的学者,结果就更不用说了。对日本美术史来说,目前正是研究的好时期,但有一半材料被收藏家私藏,这种藏匿方式使得赝品得以四处横行,古董商借机大发横财。只要编出个像样的由来,再拿出做工精美的仿制品,要唬住没有眼光的学者可说轻而易举。十几年前发生的秋岭庵伪画事件,就算现在回想起来也不会觉得奇怪。

当时,负责鉴定并署名推荐的芳川晴岚博士成了牺牲品,处境可怜。但没有人有资格指责芳川博士老眼昏花,因为大家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而且,听说当时岩野祐之本来还准备和芳川博士一起大力推荐,幸好赝品及时被拆穿,他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立刻转换立场开始大肆攻击。以岩野的个性,的确有可能这么做。

总之,这个圈子的封建性,可以说是日本美术史这一领域的盲点。

我刚要擦燃火柴,蓦地停下手。

“盲点啊……”我喃喃自语。脑中闪过某年我也曾在无意识中说过这句话。

我枕着枕头闭上双眼,起先脑海中只浮现出浮光掠影般的片段,随即连起来、断开,再连起来,终于连为一条线。我陶醉在这样的过程中,不知为什么,被雨打湿的白色衣物,和那个紫色牙龈女人的闷热房间,毫无预兆地出现在眼前。不过,沉溺于此阴湿氛围的思绪马上又飘散开来,不知飘去了哪里。

5

翌日,我上午出门到上野找门仓。拐进巷子,登上杂货店二楼,只见六叠大的房间里放了两张桌子。这里就是门仓的“东都美术俱乐部”事务所。

门仓孝造和女事务员正凑在一起研究某样东西,看到我,门仓惊讶地“啊”了一声,似乎很意外。那个看起来有些胖的中年女事务员急忙转身,径自下楼去了。

“昨天真不好意思。”

门仓让我在靠窗的客椅上坐下。这把椅子看上去勉强算把扶手椅,可坐下去毫无弹性,白色的椅套也有点脏。

桌上放着一本《日本美术家名鉴》,这本犹如相扑选手排行榜的印刷品就是刚才他和女事务员研究的玩意儿。

“是新的排行榜?”

我一拿起,门仓就嘿嘿苦笑。东西两边领衔的横岗、大关<a id="zw11" href="#zhu11"><sup>[11]</sup></a>还好,列出的果然都是世界知名的画家,但接下来就开始冒出一堆无名画家的名字。门仓会把钱付得多的画家放得排名靠前,再去乡下把这本资料卖给无聊的好事者。说穿了,这就是他做鉴定业以外的副业。

“你的赚钱门路还真不少啊。”

听我这么一讲,门仓慌忙摇头说这种东西赚得很有限。

女事务员从楼下端茶上来了。她额头宽阔、眼睛细小、下唇凸出,一看就是那种在男人方面经验丰富的女人。门仓看着放下茶杯的女人,吩咐她给某某打个电话,好像在故意掩饰什么。

“昨晚那幅竹田真可惜,画得倒是不错。”我啜着黄色的茶水说道,“那个,我有事找你商量,出去找个地方喝咖啡如何?”

门仓顿时眼睛一亮,似乎瞬间就看穿了我的企图,但他猜错了。女事务员眯起小眼睛,含笑目送我们离开。

“什么事?”

一进咖啡厅,他就迫不及待地问。

“画那幅假画的画家,我想请你打听一下。”

听我这么一说,门仓望了我半晌,然后压低嗓门反问:“老师,您打算干什么?”

他似乎以为我针对昨天那幅画有了什么计划。

“我想好好训练他,因为他的手艺不错。”

门仓听了,先眨了眨眼睛,之后立刻两眼发亮,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弓身向前。

“这真是个好主意!如果再经过老师的训练,他的手艺一定会更加精进。那幅竹田我已经半信半疑了。”

门仓倒是实话实说,看来他昨天拿来时真以为那是真迹了。想必他是在原画主面前谎称是仿制品,硬是用低价买回来的。而之后来找我鉴定,只是想作最后一次确认。

门仓在这一行也算是个精明的老手,所以光听我这三言两语,就立刻了解了我的意思。他露出贪得无厌的表情。

“那……你能查出那个画家的下落吧?”

“知道了,我保证努力打听。蛇有蛇路、鼠有鼠道嘛,只要走那方面的门路查一下,很快就能打听出来了。”

门仓的声音很雀跃。

“培养他可得花不少时间哦。而且,还不知道最后究竟能不能练出名堂。”

我这么一说,门仓立刻想要讨好我似的说:“那是当然!”

“不过,画那幅画的人的确功力不差,我相信他一定很有潜力。”接着他自信地慢慢说道。

“也要花不少钱哦。”我喝了一口咖啡才说。

门仓一个劲儿猛点头说:“这我当然知道。”

“得把他接来东京,替他租间房子,说不定要花一两年。得负担他这段期间的生活开销。如果他有家人,还得给他家人一笔安家费。而且我先声明,没有我的准许,一张画都不准卖哦。”

门仓的表情变得有些严肃。他发现我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投入,这令他有点错愕。

“那些都没问题。钱的事我会想办法。”他以“豁出去了”的口吻回答。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不只是钱的问题。”我说,“如果此人确实有潜力,就得另找一位人脉相当广的古董商。说穿了,就是要考虑到卖画时的渠道。因为如果是你去卖,人家一定不会相信。而相对的,训练他的一切费用,都让那位古董商出资就行了。”

门仓陷入了沉默,赌注变成了一半。他在沉默中忙着进行各种计算,之后似乎终于发现我的计划远比他想象中的庞大了。

“没问题!我知道了。”门仓用一本正经的口吻回答,“可是,要找哪位古董商呢?”

“可以找芦见。”

“彩古堂吗?”他看着我,“可是,老师不是已经和彩古堂撕破脸了吗?”

“是的。但这种事也只能找芦见,他在这个圈子相当吃得开,而且逮住机会就会做黑心买卖。放心,只要能赚钱,那家伙绝不记仇,他跟我的过节根本不算什么。”

门仓无声地笑了。他脸上冒汗,皮肤上裹着一层油光。

“那我明天一早就搭快车去九州,等我找到人再打电话通知您。”他说。

走出咖啡厅,我便和他分道扬镳。心中仿佛有种充实感在逐渐扩散。炙热的骄阳当空,路上的行人步伐悠缓。

我搭上电车,来到民子的公寓,为何会到这里来我也不太清楚。只是看到人们慵懒地走着,就莫名想起民子那个小房间里闷热潮湿的空气,然后就感受到一股诱惑,仿佛想把我此时的激昂心情拉回沉重的无力感中。我很想置身于熟识的倦怠气氛中,哪怕只是暂时。

民子仅着内衣在屋里打盹,看到我立刻披上浴衣起身,浮肿的双眼含着笑。我一进屋她就拉上窗帘。

“你怎么来了?啊,昨晚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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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妹嫌弃我穷,却不知道我已经在市中心买了一套别墅……新书上传,各种福利不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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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神幻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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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花粥
“天哪,老子惹你们了,一天天的夺舍我!!”张晓天气愤道。不知道为什么老是出现什么自称兽神兽王的,不是要夺舍他就是要吞噬他。好!是你们逼我的,我也吞噬你们!
玄幻 连载 0万字
潇洒圣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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酱油再飘过
其实我本善良,风流不是我的错。 我也就是长的帅点,有点才华,魅力比较大点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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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风万里吹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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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恣
【妥妥的霸道总裁×一点都不小白的女人】 最大的爱好就是搓麻将! 最大的愿望,可以去打遍天下无敌手,暗杠自摸,一条龙! 最讨厌三缺一…… 啊!跑偏了,搓麻将哪有甜甜的恋爱好玩呀。 某个聚会,各位领导笑容平和,眼底却漏着吃人的光,“南风,别紧张,我们也不会玩。” 一个男士钱包扔在她手边,唐景琉挨在她脖颈处,吐词暧昧,“赢了算你的,输了算我的!” 她不知道,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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