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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一了。”
随后,女子折返寺院深处,立刻又出来了,说:“请进,家父愿意见两位。”
10
耕作从柳河归来后,便将麻生的叙述加以整理。
麻生作男和鸥外曾有过直接接触,因此耕作对他抱的期望特别高。老人已经八十一了,身体依然健朗,虽说记性有点差,但看起来还不至于老人痴呆。
“承蒙鸥外老师看得起我。他从办公厅下班后,经常站在我家门外,‘麻生君!麻生君!’地喊我,带我一起去散步。我也陪他去了几次安国寺。在那种时候,老师做事依旧光明磊落。我因为工作关系去司令部时,他都会把我叫到军医部长室,跟我大声谈笑。有一次,隔壁的副官很好奇,不知道长官(当时是少将)到底跟谁聊得那么开心,结果跑来一看发现是我,说我一定与长官很亲近。说到鸥外,一般人都觉得他很难相处,其实他非常随和。”
老人是这样打开话匣子的,母子俩在此停留了三个小时。这个连鸥外的私宅都可自由进出的老人,对鸥外的日常生活十分清楚,耕作的资料因此变得相当丰富。
“不过他始终公私分明,一旦遇到穿军装的场合,他可是很严肃的。有一次,我有个当业绩官的亲戚来玩,我也没想太多就把他带去了老师那里。那人当时穿着上尉军衔的军装。唉,别提他那天受到的待遇有多糟了,连我看了都觉得很可怜。没想到过了两三天,那人改穿和服前去拜访,受到的礼遇和上次犹如天壤之别,老师甚至还亲自送他到玄关门口。我们在小仓街上穿着日常和服散步时,遇到熟人打招呼,老师总是客气地含笑回礼;可是,当他穿军服去小仓车站迎接客人时,若火车尚未抵达,他就会请人搬把椅子坐在月台上,态度冷漠得简直可称为高傲,而且绝不随便答礼。老师还是个很守时的人,开会如果有人迟到,就算对方再有权势也不会让他入室。对男女关系更是谨慎避嫌,因为他自己是单身,所以女佣总是两名同时在场。如果遇到只有一名女佣的情况,他就会让女佣晚上去邻居家过夜。有家料理店叫三树亭,先生很欣赏店主的女儿,因此常去捧场。但他从来不会只叫她一个人陪酒,总是连她妹妹一起唤来。当时的师团长井上先生也是单身,但此人完全是凭本能行动,和老师正好相反。老师勤勉向学,据说晚上只睡三四个小时。当时他忙着撰写《即兴诗人》的译稿,对各藩的古文书都热心翻查。追根究底,当初我能有机会亲近老师,就是因为帮忙整理了柳河藩的历史记录。后来,老师还跟随小仓藩士族的心理学家藤田弘策学习心理学。此人的孙子应该还在小仓的渔町。先生会对心理学产生兴趣,可能是因为受到同乡西周<a id="zw14" href="#zhu14"><sup>[14]</sup></a>的影响……”
麻生的叙述由此处娓娓深入,滔滔不绝地聊着鸥外的生活。
耕作提起东禅寺鱼板上刻的那几个令他纳闷的人名。
“哦,那个啊……”老人不当一回事地说,“二阶堂是《门司新报》的主笔,柴田是医生,安广是卖药材的,上川是小仓法院的法官,户上是市立医院的院长。”
听到这里,耕作赫然想起——《独身》中描写的“医院院长户田”和“法院的富山”,八成就是以这些人为原型的。
耕作一边根据麻生的叙述写草稿,一边极力搜寻东禅寺成员的下落。只要弄清楚身份,这项工作并不难。他查明柴田董之的长女嫁给了市内的某医生为妻后,马上去见此人,并顺藤摸瓜地打听到了其他人的下落。最惊喜的是户上驹之助,他是唯一现仍居福冈的当事人,这令耕作喜出望外。
安广老画家也从东京归来;亲戚曾在鸥外家做过女佣、现居行桥附近的某人也寄来了信——这都是因为耕作的事迹上了报纸。
曾在偕行社听鸥外<a id="zw15" href="#zhu15"><sup>[15]</sup></a>讲克劳塞维茨<a id="zw16" href="#zhu16"><sup>[16]</sup></a>《战争论》的老军人;常借场地给鸥外宴客的“梅屋”旅馆老板;藤田弘策的儿子,等等。和小仓时代的鸥外有关的人一一被找了出来。
耕作这种卖力的态度,在山田照子回绝婚事之后更加明显。
照子对阿藤说:“天哪!伯母,您当真这么想吗?”说完还放声大笑。
她后来和一名住院的病人恋爱结婚了,这件事使得母子俩更加孤独,仿佛今后只能彼此相依为命了。
耕作手边的资料越来越多了。
但随着战况的推进,他的工作也变得日益困难,渐渐无人关注这项调查。在敌机随时有可能将燃烧弹扔到老百姓头上之际,谁还管得了什么鸥外或漱石,人们连明日能否活命都不确定,更别说四处找人访谈了。战争结束前,耕作也只能缠上绑腿,四处躲避空袭。
11
战争结束了,情况却更加悲惨。原本耕作的病情就已逐渐恶化,如今粮食短缺更令他的病况雪上加霜。家里只有一老一病,想出门采购都不方便。耕作的麻痹症状变得很严重,已经寸步难行,甚至无法起床。
耕作就此卧床不起。通货膨胀加剧,母子俩除了房租之外没有其他收入,但是房租的涨幅远远跟不上通货膨胀的速度。
出租屋一间接一间被卖掉了。白井正道当初恐怕也没料到,会以这种方式帮母子俩渡过难关吧。
阿藤去黑市买来米和鱼给耕作吃。
“怎么样,小耕,好吃吗?这可是长滨的活鱼哦。”
那是从附近渔村买来的鱼。耕作俯卧着,一边点头,一边用手抓食米饭和鱼肉。这时,他已经连筷子都握不住了。
江南常来探望他。贴心的江南,每次来访都会带些不知从哪儿弄来的鸡蛋或牛肉之类的补品。
“你要赶快好起来,把那个完成。”
每次江南弓身凑近他这么一说,耕作就会用比平时更含糊的语调回答“最近好多了,正打算重新开始”云云。其实,他已经瘦得连脸上的肉都没了。
战争结束后的数年间,他们的出租屋已尽数卖出,连自己的住处也有一半租给了别人。母子俩蜗居在一间仅有三个榻榻米大的房间里。历经漫长的岁月及玄海滩永无休止的海风和暴晒,这幢房子的屋檐已开始倾斜腐朽,就连梁柱都变得摇摇晃晃。
耕作依然卧床不起,病况也许该称为进入停滞期吧,既未好转也没继续恶化。如果勉强使力,他还能趴在卧榻上,拿出自己写的东西看看。那些文稿塞满了一整个包袱,是他一步一脚印,四处查访得来的《小仓日记》。他打算拜托江南代为整理。他依然坚信自己会康复——看来,他似乎沉溺于身体康复后的种种空想。
昭和二十五年底,耕作突然急速衰弱,阿藤日夜不休地看护他。
一晚,正好江南来访。本来昏昏沉沉的耕作突然从枕上抬起头,并做出竖耳倾听的姿态。
“怎么了?”阿藤问。
他喃喃自语了一番。这时他口齿不清的状况已更加严重,声音也几近沙哑。阿藤又问他:“怎么了?”
阿藤凑近,听到耕作突然发出清晰得不可思议的声音。
他说:“我听到了铃铛声。”
“铃铛声?”
被这么一反问,他用力点点头,然后把脸埋进枕头,仿佛在倾听什么。难道是濒死者在混沌状态下产生了某种幻听?冬夜的户外连脚步声都没有。
黎明时分,耕作开始陷入昏睡,十个小时后咽了气。那天时而下雪,时而放晴,天气正如鸥外所描述的“冬季晴空的雷阵雨”<a id="zw17" href="#zhu17"><sup>[17]</sup></a>。
阿藤在冷清的头七过后,就被熊本的远亲接去收留了。耕作的遗骨与那包草稿是她最重要的行李。
昭和二十六年(一九五一)二月,鸥外的《小仓日记》在东京重见天日,这在如今已是众所周知的事件。当时,鸥外的子孙自逃难点带回装满废纸的衣箱,打开一整理,发现了这本日记。田上耕作,在不知道这个事实的情况下死去了,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首次刊载于《三田文学》·昭和二十七年(一九五二)九月
<a id="zhu1" href="#zw1">[1]</a>小仓市位于九州福冈县东部,是一座废弃了的城市。相当于今北九州市小仓北区和小仓南区。
<a id="zhu2" href="#zw2">[2]</a>室町时代(1336—1573)末期至江户时代(1603—1867),由葡萄牙人经东南亚引入的欧洲文化,极富基督教色彩。
<a id="zhu3" href="#zw3">[3]</a>大隈重信(Ōkuma Shigenobu,1836—1922),时任伊藤内阁外相,主导修改江户幕府与列国签订的不平等条约。
<a id="zhu4" href="#zw4">[4]</a>原文为法文。
<a id="zhu5" href="#zw5">[5]</a>约一米五。
<a id="zhu6" href="#zw6">[6]</a>旧地名,相当于现在的福冈县东部至大分县北部。
<a id="zhu7" href="#zw7">[7]</a>日本地名,位于九州市小仓北区。
<a id="zhu8" href="#zw8">[8]</a>伴手礼指出门到外地时为亲友买的礼物,一般是当地的特产、纪念品等。“伴手”是伴人送手礼,也就是古人“伴礼”的意思。
<a id="zhu9" href="#zw9">[9]</a>安置祖先牌位或坟墓的寺庙。
<a id="zhu10" href="#zw10">[10]</a>将木板雕成鱼形,是禅寺用来敲响报时的响板。
<a id="zhu11" href="#zw11">[11]</a>此人即为森鸥外。
<a id="zhu12" href="#zw12">[12]</a>日语中,“豆沙面包”与“安伴”发音相同。
<a id="zhu13" href="#zw13">[13]</a>位于日本福冈县、佐贺县、长崎县和熊本县之间的海湾,是九州最大的海湾。
<a id="zhu14" href="#zw14">[14]</a>哲学家,曾留学荷兰,致力于推进西方哲学与启蒙思想。
<a id="zhu15" href="#zw15">[15]</a>一个以促进陆军军官亲睦为主,同时兼顾学术研究的社团。
<a id="zhu16" href="#zw16">[16]</a>普鲁士军事理论家。
<a id="zhu17" href="#zw17">[17]</a>此句出自森鸥外发表于一八九〇年的处女作《舞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