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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门阀世家,又是如何做到对政治的垄断?”
“仅仅是依靠着祖坟冒了青烟,出了一个高官之后,出了个文豪,弄了个书香门第,这不是算是世家,世家最核心的便是家学,门阀世家掌握了对知识和对知识解释的垄断,形成了对政治权力的垄断,进而维持自己的超然地位。”
“所以,消灭门阀的从来不是朱温也不是黄巢,而是科举制度下催生出来的无数地主缙绅,这些地主缙绅逐渐代替了门阀在政治中的地位,成为了皇帝的打手,从至高无上的皇权中获取了特权作为劳动报酬,保证百姓们不会组织起来,揭竿而起,颠覆朝廷。”张居正剖析了门阀政治的核心要义。
“朕明白了。”朱翊钧吐了口浊气,点了点头说道:“朕讨厌贱儒,是因为贱儒在门阀化,动不动就说自己是诗书礼乐簪缨之家,占着半县的土地,形成了门阀,威胁到了朕的地位和权力,所以朕厌恶他们。”
张居正看着朱翊钧,带着无限的感慨说道:“嘉靖三十五年,臣从湖广方外山人,再次回到了朝堂,告诉世宗皇帝,天下困于兼并,但是已经被囚禁在了西苑的世宗皇帝,心中的壮志已经被反反复复的失望磨灭成为了绝望。”
张居正对世宗皇帝的认识,也是不断变化着,在刚刚中式成为了进士的时候,他也义愤填膺,天下未平,风雨飘摇,道爷你怎么忍心在西苑里一心修道?
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张居正对政治理解的不断加深,他发现,道爷大抵是被囚禁在了西苑,而不是真的一心向道,垂拱无为而治,否则海瑞那道治安疏到御前的时候,海瑞就已经死了。
“天下困于兼并,兼无可兼,并无可并,这些地主缙绅们,已经变成了实质上的门阀,因为他们已经垄断了对知识和对知识解释,进而垄断了政治权力,他们占据了天下大部分的土地,皇权被束缚在了小小的四方城里,寸步难行。”朱翊钧完全听明白了张居正的意思。
县衙里的书吏现在是举人或者生员充任,而这些地方的举人和生员,莫不是这些士族家中所出,地方权力被已经蜕变成门阀的士族们所垄断,而朝廷的权力也在缓慢的发生着固化,这些出身豪奢之家的进士们,在朝廷鼓噪风力舆论,影响朝廷的决策。
这就是当下大明的困局,万历初年,是大明最后的机会,如果无法把握,大明就会死亡,只不过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挣扎而已。
“陛下,考成也好,清丈还田也罢,其实都只能治标,不能治本,而能治本的只有陛下。”张居正十分恳切的说道:“消灭门阀的是缙绅,消灭缙绅的应该是什么,这才是陛下要思考的问题,缙绅最怕的就是被替代。”
张宏和冯保互相对视了一眼,皇帝和太傅讨论的内容,实在是有些让两个人心惊胆战,一个敢教,一个敢学,这就是最可怕的地方。
张居正对大明的病症和问题所在一清二楚,而且真的能拿得出方子来,而且还把这手看病的功夫,完全教给了皇帝陛下。
朝中没有一个人会跟皇帝讨论这些问题,皇帝的皇权权力构成和基石,以及缙绅逐渐门阀化的根治之法,对于政治制度设计,那不是仅仅只有胆量就可以做到。
吕调阳、王崇古、马自强、申时行、谭纶、海瑞、王国光、万士和等等,都不会就这些问题跟皇帝讨论,甚至告诉皇帝权力的游戏,核心的规则和破局之法,有的时候,也不是朝臣们没有恭顺之心,不肯责难陈善,而是这些问题,朝臣们其实都没想过,因为没有立场去想。
张居正之所以想,因为他当国,在丁忧之前,他一直是实际上的决策人,所以他会如此思考。
“尝尝这个大碗茶。”朱翊钧让人拿来一个水壶,倒了两杯茶,大碗茶,就是朝阳门外草市的那个味道跟马尿一样的大碗茶。
但是朱翊钧的喝法是加冰块,冯保夹了冰块到大碗茶里,稍微凉一凉,而后朱翊钧便一饮而尽。
张居正其实不擅长品茶,他喝了一口,眼前一亮,冰凉感压制住了红糖的杂质的苦涩和咸味儿,味道极好。
“国窖也。”朱翊钧对这种饮品非常推崇。
“这其实是次辅王崇古永定毛呢厂的凉茶,去年夏天热死了三个人,大司寇被弹劾苛责小民兴利,陷入了极大的舆论危机之中,今年又弄了这种加冰的大碗茶,从热嗷嗷的羊毛清洗工场里走出来,喝一碗这个茶,神清气爽。”朱翊钧说明了关于大碗凉茶的起源。
王崇古搞出来的,怕热死人,每过两刻钟就把人叫出来喝一碗,落落汗再回去继续上工。
今年的永定毛呢厂一个人都没热死。
王崇古是为了自保,但是无形中提高了匠人们的待遇,缙绅们畏惧被代替,那么匠人这个集体,是否可以代替缙绅,还需要实践去证明。
至少眼下,王崇古一直在履行着自己的承诺,践行着安置流氓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