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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盏香油琉璃灯明明地燃着,将榧木棋盘的细密纹理照映得清晰可见,棋盘上已布了上百枚棋子,黑白双方犬牙交错,棋局正进入中盘最激烈的时候,女子下棋往往比男子还好斗,一上来就纠缠扭杀,眼前这局棋就是如此,战斗从左下角爆发,向全局蔓延,现在左半边棋盘密密麻麻布满了棋子,右边棋盘却还空虚——茅元仪道:“听王修微说张社首棋艺精湛,张社首且看这局棋目下形势如何?”
围棋的形势判断非常重要,在优势下要懂得守住胜果,化繁为简,不要贪胜,而劣势下则要寻觅战机,以求一搏——张原凝视棋局片刻,侧头问王微:“修微兄的白棋?”他听茅元仪的侍妾杨宛说要王微认输,现在看棋局,白棋的确困难,两条龙都在忙于苦活——王微眸光流动,贝齿轻轻咬了一下嘴唇,说道:“宛叔有茅相公在一边支招,我如何敌得过。”
那杨宛似笑非笑道:“现在张相公来了,请他为修微支招,看能挽回局势否?”
张原看着棋局道:“白棋就算两块顺利做活也是要输,我不会强撑这样的难局——”
杨宛轻笑道:“修微,张相公不肯帮你,你到船边洒泪痛哭去吧。”
王微娇嗔道:“不许挑拨。”
张原笑道:“往事或许追悔莫及,棋局却是可以抹去重来的,何必死盯一局棋呢,该珍惜的要珍惜,该放弃的放弃——”
那杨宛立即接口道:“张相公说得极是,该珍惜的是王修微,该放弃的是世俗庸见,张相公是不是这个意思?”
杨宛这是明显要撮合张原和王微了,说实话,杨宛可不愿意王微也被茅元仪收入房中,虽说是相好的姐妹,但同侍一夫总会有龃龉和矛盾,王微倾心张原,正合杨宛心意——张原对茅元仪笑道:“尊宠是不是太善解人意了。”
茅元仪对张原芥蒂未消,所以还是生硬地称呼张原为张社首,他可不愿意撮合张原和王微,说道:“在下喜谈兵,这围棋亦含兵法之道,不知张社首可肯拨冗与在下手谈一局?”
士人之间争风吃醋,在琴棋书画上打败对手是最痛快的,以势压人是下乘——张原道:“愿意领教。”王微棋力不弱,这茅元仪为杨宛支招就能赢王微,显然棋力甚强,张原并没有胜算——纹枰对坐,猜先,张原猜得白棋,得先行之利,茅元仪执黑在右下角布下经典定式“金井栏”开始引发激战,“金井栏”经明末清初两代国手过百龄、周懒予的研究,认为先行的一方不算有利,所以到了康熙年间的黄龙士那一代的棋手就很少下这“金井栏”了,张原喜爱古典文化,对围棋的古定式颇有了解,这“金井栏”的骗招、陷阱不少,有些是周懒予研究出来的,周懒予现在还没出世吧——张原落子颇快,通过眼花缭乱的弃子,行至第五十一手,张原的白棋反客为主,将茅元仪的两块黑棋封在边角部,古人行棋,尤其是棋艺不高超之辈,总认为吃子是有利的,对外势的威力了解不够,茅元仪两块黑棋将角部的白棋吃住,实地着实可观,但两边都被白棋封住,对黑棋后面行棋颇不利,当然,这要张原善于利用自己的外势,不然的话,先前弃的子就白弃了,而且茅元仪棋力着实不弱,张原目下形势只是稍占便宜,棋力稍低的根本就分辨不出这其中的优劣——那杨宛就分辨不出,悄声对王微道:“修微,张相公似乎局势不大妙。”
王微倚在船窗边,凝眸棋局,答道:“未见得。”
杨宛附耳轻笑道:“修微很相信这个张相公啊,要托付终身吗?”
王微轻嗔道:“不和你说了,我到岸上透口气。”拉着穆真真的手出舱上岸,与穆真真低声细语,从穆真真口里得知张原将于下月十二完婚,王微含笑道:“张相公是要成家立业了——”
穆真真稍微有点奇怪,心想王微姑一点都不嫉妒吗,她看出王微对少爷的情意,她却不知道出身扬州瘦马的王微固然自视极高,但自幼所受的教育就是“趋事嫡长”,那些从良的广陵、金陵名记,或许不能容忍良人继续寻花问柳,但对嫡妻还是能够尊重的——穆真真心道:“少爷才学高人又好,会稽的王小姐、还有这个王微姑都喜欢少爷,不过少爷娶得了这么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