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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人在临死前喊了她一声绿袍儿。
小于说那个人很了不起的,都能让高爷爷佩服了大半辈子。
她突然开口问道:“小于,高爷爷让你找那个人,算是让你代师收徒,可我们怎么找啊?”
于新郎转头微笑道:“总能找到的。”
她哦了一声,喊了一句我玩去了啊,起身后一溜烟就跑没影了。
就像这个小闺女亲哥哥的于新郎会心一笑,总怕她会觉得两辽之行枯燥无聊,现在看来是多虑了。唯一的麻烦就是这丫头跟许多当地孩子学了好些方言俗语,比如什么你彪啊,什么滚犊子,什么远点儿删着,想想就让于新郎有些忍不住冒冷汗。
至于那个还不知道在哪旮旯的“小师弟”,那个某种意义上等于是师父的闭门弟子,眼下于新郎并不着急,他坚信该找到时自然就会见面,这是一种奇妙的直觉。
于新郎有耐心等待。
五百年江湖,只有一个王仙芝,更只有一个李淳罡。
黄昏中,于新郎帮村民忙过了活计,回到借住的屋子前,房子主人已经备好了晚饭,于新郎却不知道那丫头在哪里疯玩,就只好学着村民那样吼了一嗓子,很快就从河畔那边传来应答声,她快步跑回,拎着裙摆轻盈迈过门槛,看到小于和那家人已经坐在了土坯砌成的炕上,因为等她都没有动筷子,她朝小于做了鬼脸,然后歉意地坐在小于身边,无奈的于新郎低声提醒道:“哪有让主人等客人吃饭的道理。”
中年村妇对绿衣女孩那是打心眼喜欢,连忙笑道:“不打紧。”
长有南人相貌的中年男人给于新郎倒了一杯酒,男人其实是外地人,媳妇是当地人,他的祖籍在东越,当年跟随爷爷父亲一同流徙锦州,不过比起洪嘉北奔还要更早,算是因祸得福,幸运躲过了那桩硝烟烧遍中原的春秋战事,因为辽西是离阳的龙兴之地,辽东也沾了不少光,虽然比不得辽西那边享受朝廷的种种优待,但比起赋税沉重的东越道百姓还是有着天壤之别,而且世人皆知有个异姓王当年便在锦州“虎出山林”,加上坐镇两辽的离阳藩王是胶东王赵睢,赵睢对辖境百姓也颇为善待,虽说北莽离阳对峙了很多年,但战火一直没有蔓延到这里,所以哪怕是中年男人,也是自幼起便从不曾见识过沙场兵戈。男人的家族在获罪北徙时带了一大箱子书籍,哪怕四代单传,但一代代父教子读书识字,竟是做到了许多中原士族都做不到的书香不断。
于新郎选择之所以在这家居住,也是对中年男人身上在北地极为少见的书卷气感到亲近。当听到于新郎说明天就要离开村子前往锦州城时,少了酒友的男人难免有些遗憾,大概是大半碗酒下肚,酒量不行酒品很行的中年人也就没了太多交浅言深的忌讳,低声笑问道:“于老弟,是去看那北凉王的祖居?我跟你说实话啊,没啥看头,一来寻常人靠近不得,有藩王府邸的亲卫盯着,二来很多人都说就是破屋两三间,据传不少去锦州城凑热闹的人都乘兴而去败兴而归了。”
于新郎问道:“很多人去锦州?”
男人哧溜一口咽下剩下那小半碗酒,笑道:“可不是,关于这档子事,故事多了去喽,咱们这儿离着锦州不过八十几里路,村里寻着了值钱的东西,比如貂皮狐皮之类的,尤其是那名义上官家禁止私自挖采的老参,都放心交由我这个识得几个字的‘账房先生’去锦州城偷偷售卖,所以我对锦州城不陌生……”
妇人虽说对于新郎和小丫头都极有好感,可当自己男人说到私售人参的时候,仍是偷偷在用脚踹了一下他。
男人也不好明着说自己媳妇的不是,就只当什么都没有发生,继续说道:“关于那个大名鼎鼎的人屠,哪怕离开锦州二十多年,而且人也都死在了北凉,但是那锦州人至今说起,仍是津津有味,前个十多年最是热闹,相传好些跟人屠有不共戴天之仇的中原豪阀破落户,不敢去北凉报仇,就寻思着去挖徐家的祖坟,如果不是咱们胶东王跟人屠向来交好,恐怕还真就遭了灾去了。要我看啊,咱们胶东王也是给那人屠殃及池鱼,否则以王爷他老人家的本事,就不该是如今这么个惨淡光景,上回于老弟你说那淮南王赵英也壮烈战死了,咱们王爷不说跟人屠跟燕敕王相比,但比起那个淮南王和新靖安王,总归是绰绰有余的吧?否则也坐不到胶东王这个位置上,除了北凉,也就只有这儿的藩王藩地是跟北莽蛮子面对面了不是?先帝如果不是信任咱们王爷的能耐,可不敢如此安排。”
于新郎点了点头,离阳先帝安置藩王,那是苦心孤诣,将赵英“圈养”在眼皮子底下的淮南道,把雄心壮志的赵炳“发配”南疆,让同父同母的亲弟弟赵毅管辖整个天下最为富饶的广陵道,把最是桀骜难驯的靖安王放在四面受敌的青州襄樊,唯独将徐骁和赵睢放在了北疆两地。算不得读书人也从不以士子自居的中年男人,不知不觉就已经喝光两碗酒,他本来撑死也就这个酒量了,但也许是酒逢知己千杯少的缘故,竟是又给自己倒了一碗,媳妇怎么拦也拦不住,他举了起酒碗,闻了闻,没有喝酒,抬头望向对面的于新郎,眼神有些涣散,这个远离硝烟也远离庙堂的中年人似乎开始自言自语,“我祖辈所在的东越,是大将军顾剑棠灭掉的,可能不是那人屠的手笔,自我爷爷起就对人屠毫无恶感,我也不例外,以前听说太安城是天底下骂人屠骂得最凶的地方,然后是被称为‘读书种子,十出五六’的广陵道,接下来是有无数名士风流的江南,如今更是连新凉王也一起骂,好像还是越骂官越大,其中有个礼部侍郎,听闻那还是北凉人……嘿,所以我很想弄明白一件事,既然那些人都已经纷纷做了离阳朝廷的官,很多人连人屠和那新凉王都没有见过,甚至他们所在家族的崛起,都要归功于人屠的马踏春秋,那还骂个什么劲?于老弟,你见识多,看你的气度,想来也是饱读诗书之人,可能为老哥我解惑?”
于新郎犹豫了一下,笑道:“端起碗吃饭,放下筷骂娘?”
中年人感慨道:“是啊!国无英雄,如屋无柱,人无脊梁啊。”
男人第三碗酒喝了一大口,就真的醉了,在自家婆娘的伺候下倒头就睡,犹自喃喃而语,说是如果新凉王守不住西北,他是也要骂娘的,连那年轻藩王的老爹一起骂。中年人的媳妇哭笑不得,唠叨一句真当自己是大官了,这些年做那庄稼活也不见你这般用心。那妇人唠叨归唠叨,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男人那张比起年轻时候已经粗粝许多的脸庞,她略显黝黑的脸上情不自禁浮现笑意,心想谁让你这么俊呢,当年可是跟好些女子才把你抢到手的,就算你庄稼活马马虎虎,也不打紧的。
听到那句话后,于新郎猛然一口饮尽一碗酒,淡然道:“一个没有英雄的国家,何其悲哀。一个有英雄而不知尊重英雄的国家,又是何其悲哀。”
于新郎下了炕,和小丫头端了小板凳一起坐在屋外,他转过头望向托着腮帮发呆的她,微笑道:“要不然咱们去别的地儿找你高爷爷的徒弟?”
小丫头扭头翻了个白眼,“自己想去北凉就直说呗,我其实又无所谓的。”
于新郎顿时有些尴尬,刚想说话,小丫头一本正经道:“去吧去吧,反正我也想念楼伯伯了,这个楼伯伯啊,还在咱们武帝城那会儿,就不怎么晓得照顾自己,他出门在外,我不放心!”
于新郎揉了揉她的小脑袋,笑道:“是啊是啊,楼伯伯,宫伯伯,还有你的林姨,都少不了你。”
她慌慌张张伸出手指嘘了一声,“得喊林姐姐!喊林姨的话,她会生气的。”
于新郎哈哈笑道:“难怪师父说你天不怕地不怕,只怕林鸦。”
小丫头突然唉声叹气,最后跟于新郎语重心长说道:“小于,我们先说好,到了北凉,不跟人打架,好好说话,行吗?”
于新郎故作惊讶道:“咦?是谁说能动手就不动嘴吵吵的?”
小丫头抬起下巴,恶狠狠道:“我还没有说出下半句呢,该动嘴吵吵的时候就要有事好好商量,动拳头的不算英雄好汉。”
于新郎眯眼柔声道:“以后你要是行走江湖了,肯定能成为天字号的女侠。”
小丫头使劲点头,然后把脑袋放在于新郎的膝盖上,闷声闷气道:“小于,我其实很早就想去北凉了,想去高爷爷去世的地方看一看。”
于新郎轻轻点头,不言语。
小丫头轻轻抬头,泪痕还在,但是已经有了笑脸,“小于小于,北凉在西北,那我们到时候不是天天喝西北风啦?”
于新郎微笑道:“是啊,那里如今处处是沙场,说不定还要吃很多沙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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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京为官居不易,哪怕是被当今天子御赐为本朝第一国手的棋坛圣手范长后,一跃成为了翰林院的新贵人物,可难免也有此感慨,范家可谓书香门第,只是在祥州本就不算什么遮奢门户,他被召入京时只是孤身北上,不曾携带书童仆人,身上银票也算有个七八百两,本以为在京城就算阔绰不得,也不至于太过寒酸,不曾想真正当了京官,才晓得开销的厉害。范长后毕竟不曾获得皇帝赐第的殊荣,又不是正儿八经的科举进士出身,也就在太安城没有座主房师好依靠,更没有同乡同年资助,可是京官尤其是翰林院黄门郎这等清贵身份,住宅讲究一个匹配官制威仪,所以范长后一咬牙租了一位年迈返籍的工部侍郎旧邸,勉强算是有轩有圃花木葱郁的地方,可这就花去了他整整两百两银子,那还是老侍郎看在黄门郎的面上才割肉给出的价格,换做其他寻常官员,莫说两百,翻上一番,四百两银子都万万拿不下。而离阳朝廷在官服一事上并不大包大揽,除去几套礼部定额的朝服,其它都需要官员自备,堪称五花八门的官服购置又是一大笔支出,范长后也是在翰林院任职一段时日后,才知道好些生财不太有道的古板老翰林穷酸到需要常年借用官服的地步,雪上加霜的是范长后作为太安城官场的新近红人,名目繁多的应酬宴饮以及同僚红白喜事,更是让这个孑然一身的年轻人花钱如流水,加上作为翰林的体面,日常书翰所需的笔墨纸,更有这样那样的门道,所幸范长后在赴京时带了二十来本奉版刻印的孤本珍本,翰林同僚多嗜书成癖以至于哪怕一贫如洗也要借钱买书的老先生,收到这份见面礼后,范长后开始在翰林院站稳脚跟,而且他也答应许多文士京官,会在自己家乡购买那些当地刻印所以相对廉价的多卷大部头书籍,也让范长后给人的观感颇佳,其实说购买不过是托辞,不过是从家中藏书楼中割爱而已,相信那些公门修行半辈子的老油条其实也心知肚明,只是双方都不说破而已。
京城外地官员多聚居在城东南一带,这里山水不恶,如范长后这般南方士子入京,都要由此进入,故而那些功成名就的离阳显宦,虽然贵为有赐第内城的廷枢值者,也仍是多在此有别业宅邸,也便于近水楼台提携后人,太安城的吟咏集会,也大半在此召开。由春转夏,临近芒种,古语有云春争日夏争时。历年都是芒种时分,大量文人雅士在那座欣然亭附近举办集会,有意思的是,也不知哪户人家如此家大业大,在欣然亭南专门辟出了二十余亩北方不易见到的稻田,供人游赏,夏日时节,每到夜间,真是听取蛙声一片。今年的欣然亭集会尤为有趣,也不知是否那帮老臣有了默契,从中书令齐阳龙到门下省坦坦翁,再到永徽之春中冒尖的赵右龄殷茂春等,今年都没有凑热闹,但是自陈望、严杰溪、晋兰亭到李吉甫、高亭树、孙寅等人,这些太安城声明最盛的“年轻人”,几乎一个不落,都不约而同参加了此次欣然亭宴会,而名声鹊起的范长后当然也在此之列。
这场人文荟萃的聚会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发起人,都只是呼朋唤友人喊人人带人,欣然亭就这么空前热闹起来。
当时范长后与钦天监的少年当着皇帝皇后的面一场手谈后,最终有六人留到最后,其中陈望和状元郎李吉甫相谈甚欢,“国舅爷”严池集与宋恪礼闲聊,而他范长后则与那狂徒孙寅在棋道一事上颇为投缘。很有意思的是在随后的京城宦海经历中,也是大致照着这般趋势发展,李吉甫经常是陈府的座上宾,而在翰林院中,严池集与那宋家雏凤同修史书,据说很是处得来,范长后与孙寅虽仍算不得知己,但偶尔也会聊一聊天下形势。今天范长后就是跟孙寅先碰头然后一起前往欣然亭,在太安城很多官员都会笑言一句“高官骑瘦马,有了不显富”,但是遭受过一场贬谪的孙寅则不然,仍是正大光明买了一头来自北凉的高头大马,每次朝会和当值都乘此马来往,极为惹眼,范长后今天有幸坐了一趟顺风马,与孙寅同乘一马,到了车马如龙游人如织的欣然亭附近,范长后翻身下马,忍不住揉了揉屁股,孙寅这家伙真是在太安城骑马
都能骑出大漠扬鞭的感觉,范长后就要遭罪了,孙寅看到范长后的狼狈模样,满脸幸灾乐祸。
与他们先后脚来到欣然亭的一辆不起眼马车,走下两名身穿素雅青衫的男子,范长后看到是门下省左散骑常侍陈望和那状元郎李吉甫,本以为按照孙寅的清高秉性,至多斜眼一下就不再搭理,不料孙寅竟是拉着他主动走上前,也看到他们二人的李吉甫明显没想到孙寅会打招呼,难掩眼中那份匪夷所思,倒是整个离阳王朝中官运亨通能媲美晋三郎的陈少保,没有丝毫惊奇神色,对他们温颜笑道:“孙兄,月天先生,事先说好,我今日仍是不饮酒,只能以茶代酒,不过吉甫已经做好了不醉不归的打算,你们尽管灌他便是。”
孙寅冷哼道:“喝茶又如何,我喝酒就是,咱们一人一杯,照样能让常侍大人去小解个四五六七次。”
陈望一脸苦笑着抱拳讨饶道:“孙兄,莫要欺负同乡人啊,恳请孙兄把矛头指向吉甫,不然月天先生也行。”
范长后微笑道:“常侍大人,可不能仗着官帽子大,就这么当着面祸水东引啊,有损朝廷体面。”
李吉甫望着言谈无忌的三人,心底深处有些羡慕,自己虽然与身边这位既是皇亲国戚又是当朝重臣的侍郎大人多有私下相聚,但他其实从来都不曾真正放开手脚,每次聚会返家,甚至都要翻来覆去细细思量,是否在某处措词上有何不妥有何失礼。这怪不得李吉甫患得患失,谁都清楚身为天子近臣第一的陈少保,在那小朝会上占据一席之地,指日可待。而且相比一般京官,李吉甫知道更多可靠内幕,离阳朝廷空悬数十年的中书省,在齐阳龙入主后,可谓百废待兴,在门下省担任左散骑常侍的陈望,虽然已是正三品的高官,但极有可能在一两年内就转入中书省,担任那至今尚未有人“坐实”的中书侍郎一职,三省六部的侍郎并不少,但中书侍郎无疑是最有分量的那个,不是翰林不获美谥是大势所趋,但这些规矩都管不着这位陈少保,三十岁出头的中书侍郎,在武夫乱国的旧离阳朝也许不算惊世骇俗,但是李吉甫敢断言这必是一桩后无来者的官场壮举。
赵右龄,殷茂春,晋兰亭,机关算尽,都在眼巴巴盯着那个“首辅”头衔。
但唯独陈望,是如此心不在焉和闲庭信步。
也许当时在场很多人都没有想到,祥符二年的这场欣然亭聚会,在后世青史留下了许多脍炙人口的风流雅事。
被坦坦翁亲口赞誉为“董家子腕中有鬼神,见字如沐春风”的书坛新秀,董巨然,写下了千古名篇《欣然亭》,为齐阳龙破格提携的年轻画师黄荃在礼部侍郎晋兰亭亲自为其铺开宣纸后,大醉酩酊,挥毫泼墨,画出了一幅当日就被皇帝陛下挂在在御书房的《醉八仙》,而那首几乎一夜之间便传遍京城的《侠客走京华》,更是以孙寅起头,晋兰亭、严池集、宋恪礼、陈望、范长后、高亭树在内总计六十四人,共同写就这首名动天下的长诗。
当然这一日的欣然亭,岂能只有俊彦豪杰,而无动人胭脂?京城三位各有千秋的花魁,纷纷登台,或舞或歌,尤其是曾经登评胭脂榜的那名女子,被誉为声色双甲的李白狮,那场独舞,堪称技惊四座。更让人啧啧称奇的是李白狮在那日之后,就在太安城彻底杳无音信,消失得那般决绝,好像从未来过这世间一般。事后有人根据她在宴会上的只言片语,猜测是因为与一位不知姓名剑客游侠相互爱慕,从此神仙眷侣逍遥江湖去了。
无风吹雨打,风流自散去。
宴会人流一直到深夜才陆续离去,李吉甫早已醉得不省人事,官职最高也是唯一一个没有饮酒的陈望,本想亲自带着李吉甫离开,只是被人挽留,实在脱不开身,就只能请人代劳送李吉甫回去,而那个人竟是堂堂礼部侍郎晋兰亭,亲自与高亭树搀扶李吉甫返回马车。孙寅离开得也晚,不过来时两人,去时孑然,旁若无人,满身酒气地策马狂奔,惊煞许多京城大家门户的婉约小娘。范长后在众人怂恿下与吴从先又来了一场“先后之争”,双方妙手迭出,吴从先虽输了棋局却不输了气势,让观战者大呼过瘾,经此一战,吴从先隐约奠定了范长后一人之下离阳围棋第二的地位。严池集和宋恪礼还有那个诨号孔武痴的同乡人一起离去,《欣然亭》、《醉八仙》和《侠客走京华》这一文一画一诗都交由给这位年纪轻轻的天子亲戚,他马上就会送往皇宫。
夜色深深,灯火依旧朗朗,欣然亭只剩下十余人,京城皆知素来滴酒不沾的陈望留到了最后,范长后与吴从先已经下完棋,后者与一帮朋友乘兴而归,仍然逗留亭中的人物都是太安城官场上的新贵人物,也愿意放下脸皮去跟陈望这位中枢高官套近乎,不过大家都是腹有诗书气自华的读书人,哪怕喝多了,闲谈举止仍然丝毫不减文人习气,自当不俗。而陈望也从不是那种喜好拿捏架子的人物,与他们也都融融洽洽,最后,不知是谁意犹未尽,便花了点银子喊来了在此次聚会中“走场”挣钱的一位乐家唱曲女,那女子怀抱琵琶,不抹脂粉,虽不是什么国色天香,可灯火摇曳中,也有几分楚楚动人的意味。怯生生的她显然在今天宴饮中生意冷清,没招揽到什么生意,不似其他同行女子,虽有疲态,但早就钱囊鼓鼓满载而归,这名女子,坐在亭外一条备好的小凳上,弹抹琵琶前,快速瞥了一眼亭前坐在蒲团上的众人,十来人,大多坐在阶上的蒲团上,台阶有高下之别,最高处坐着两个并肩的年轻男子,她也能猜出既然这些人能够出现在欣然亭中,而不是跟大多数士子那般离着亭子老远,那么应该就是今日京郊宴饮中最有地位的那类人物了,是泱泱太安城真正的大人物,就算今日不是,以后也肯定是。她有片刻的失神,她很好奇这些等待自己琵琶声的年轻公子们,若是穿上了官服,是怎样的光景?
其中那个雇佣她唱曲的公子,坐在台阶低处,笑着柔声提醒道:“姑娘,该起声了。”
她俏脸一红,略显局促慌乱,轻声道:“公子稍等片刻,容奴婢试音一二。”
听着女子的轻轻捻动琵琶弦,有意无意得以跟陈少保并肩而坐的范长后微笑道:“是我们祥州那边典型的江左吴家技法,以下出轮见长,音不过高,节不过促,舒缓有度,不比北方的大弓饱满,但亦有一番独到旨趣,因此曲目也是多江南风韵的文板小调。酗酒过后,听上这么一曲,的确舒服。”
陈望笑着点头,轻声道:“我是直到京城,才晓得琵琶一物原来在我家乡那边,还有个马上鼓的说法。我当年只是个寒酸书生,没能去边关游学,说来惭愧,哪怕就是想要附庸风雅,也只有贻笑大方的命,所以这么多年就很识时务地不太参加宴饮集会。别人说我不好养望之事,那真是抬举我了。”
“词曲名,女儿红,是说那江南水江南酒和那江南的女子……”
随后听到那女子嗓音清脆的曲前念白,范长后咦了一声,笑道:“巧了,是说那女儿红酒,我家乡自古便有此风俗,家中有女儿诞生之时,便会埋下一坛酒,饮酒之时便是女子出嫁之日。除此之外,也有状元红,则是家中男子考取功名时,方才取出宴客……”
然后范长后突然发现陈望好像有些神情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