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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从北凉都护府传递来一封措辞严厉的六百里加急驿信,那么北凉步军统领燕文鸾此时就不是站在霞光城的城头上,而是站在鸾鹤城那里了。所以当卧弓城被北莽先锋大军一日攻破的消息传回,那群幽州军政大佬都感到阵阵后怕,若是燕大将军出了差池,那葫芦口还守个屁啊。要知道在前个两三年,幽州军界都是在桌面上说一句“北凉有没有世子殿下没啥两样,但幽州有没有燕将军是天壤之别”的,当然,时至今日绝对没谁敢说这种混账言语了。
燕文鸾和陈云垂两位幽州定海神针并肩走到一张昵称“九牛老哥”的床弩附近,北凉大弩中,“九牛”“二虎”双弩在各大城中都有大量配置,燕文鸾掂量着那支与标枪无异的巨大箭矢,脸色平静,身后众人的心思可就跟那枝巨箭差不多,绝对不轻。在既定策略中,在北莽大军仅遣十五万大军南下葫芦口的前提下,卧弓城都要死守不住,但是哪怕北莽投入幽州的东线兵力比预期多了一倍,可卧弓城一天都没能守住,这就很让人吃惊了。亲自负责葫芦口三城具体军务的何仲忽,这位老将军能骂几句朱穆和高士庆出气,其他人可没这胆量,事实上也不忍心,毕竟卧弓城六千人都已战死,死者为大,再者那些人何曾给幽州军丢脸了?!
皇甫枰神情复杂道:“北莽步军中拥有大量精制弓-弩不说,还有整整六百座投石车,先以两万人马轮番攻城,战损严重的形势下,仍是被主将种檀下令为每一名千夫长补齐千人,一直战至攻破卧弓城为止。”
何仲忽冷笑道:“这是北莽蛮子在拿卧弓城练兵呢,用屁股想都知道这帮崽子攻破卧弓后,保证会拆掉半座城,到时候攻打鸾鹤,投石车可就不仅仅是两轮投掷了。”
燕文鸾平静问道:“鸾鹤城内的八百骑都调回了吧?”
皇甫枰点头道:“已经在赶回霞光城途中了。谁都没料到北莽蛮子攻城力度会那么大,根本就没有给卧弓城骑军出城骚扰的机会。如果那种檀没那么一根筋,北莽步卒起码要多死个两三千人。”
何仲忽一拳砸在城墙上,无比心疼道:“都是我幽州好儿郎啊!”
燕文鸾轻轻放回那根箭矢,霞光城主将谢澄舒偷偷咽了咽口水,壮起胆子说道:“大将军,由于我们把卧弓鸾鹤两城的流州士卒都迁出,鸾鹤城那边出现了骚动……”
这个敏感话题一被挑起,连同何仲忽和皇甫枰在内所有人都小心翼翼看向燕文鸾。
燕文鸾脸色如常,淡然道:“骚动?是不是说得轻巧了?怎么,你谢澄舒跟鸾鹤城的杨骠是亲家,就帮着他打马虎眼?如果我没有记错,那个用兵变来要挟主将的鸾鹤城虎扑营,可是幽州为数不多的老字营之一,先后两任校尉统领,分别是钟洪武和刘元季两个老家伙的心腹爱将,当时钟洪武丢了官,咱们那位校尉大人就卸甲辞官以表忠心,这也就算了,反正钟洪武带出来的将兵大多是那么个德行,可给刘老儿当过亲兵的荀淑,照理说不该这么胆大包天才对。说吧,在场诸位大人,还有多少人是对我将流州卒撤出前线战场心怀不满的。”
城头上人人大气都不敢喘,尤其是霞光主将谢澄舒和两位副将,已经噗通跪下,连场面上那些请罪的言语都不敢说一个字。
何仲忽赶紧打圆场,一脸无奈道:“瞧你这话说的,都摆出这副吃人的架子了,谁还敢跟你掏心掏肺说实话。”
燕文鸾没有说话。
何仲忽叹了口气,对霞光城三位将领笑了笑,和颜悦色说道:“都起来吧,大将军说了多少次了,男儿膝盖不是用来给人下跪的。你们三人中有两个可都是去过清凉山面对面见过大将军的,哪次不是让你抱拳行礼就行了?”
燕文鸾突然说道:“虎扑营去掉营名。”
此言一出,就算是何仲忽都脸色剧变,更别提还跪着的谢澄舒三人了。
北凉老字营要是打了败仗,甚至是打了胜仗但是战果大小输给其它老字营,那都跟挨了刀子一样难受,至于去掉营名?那比杀了他们还难受!在北凉,一个老字营就算把人马都战死,死得一个不剩,仍然可以保留营名,事实上所有老字营最喜欢相互攀比,历年战事累加,先是比拼谁杀敌最多,比拼谁战力更胜一筹,到最后,连满营死绝的次数都能拿出来比,而且在最后这一项比试中胜出的,很能让人心服口服。像那跟莲子营、鹧鸪营和大马营同为最老资历战营的先登营,就凭借此事夺魁,这么多年一向以第一老字营自称,就算是个小卒子,路上见着别营的都尉甚至是校尉那可都是鼻孔朝天的,因此导致北凉边军中有个外人无法理解的古怪现象,经常会有“这辈子的校尉,下辈子的将军”,意思是说那些老字营的一把手宁愿一辈子当个校尉,也不乐意去当什么官位品秩更高的将军,要当将军就放在下辈子好了。
虎扑营去名,这就意味着世上再无虎扑营了,等于营中所有战死的和因伤才退出的前辈们,所有的心血都将付诸东流。
尤其是那些战死在他乡的老字营先烈,在北凉边军眼中就会成为生生世世不得安息的孤魂野鬼。
燕文鸾歪头轻轻吐了口唾沫在地上,依旧是不温不火的语气,“什么狗屁玩意儿,比凉州那些骑军老字营,差了十条街。”
老将军就这么径直离开霞光城。
皇甫枰脸色古怪,但是他暂时不能离开霞光城,只是默默将这位步军统帅送行到城外,然后赶回城头,果然没有谁离开,完全是纹丝不动,谢澄舒三人依旧低头跪着,一向好脾气也好说话的何仲忽脸色阴沉得可怕。既是霞光城副将同时也是另外一支老字营统领的卢忠徽,这个身上疤痕比他儿子年岁还要多的中年武将,竟然在那里像个委屈的孩子在哽咽抽泣。卢忠徽的挡骑营,正是燕文鸾一手打造的老字营,当年西蜀境内道路崎岖,不宜徐家铁骑驰骋,早在西垒壁之役中就大放光彩的挡骑营更是战功显赫,号称一步当一骑,连千骑开蜀的先锋大将褚禄山都不吝赞誉为“何止是一步当一骑,千步犹可挡千骑”,故有挡骑营的称号!
燕文鸾说了个“狗屁玩意儿”,可不是说什么站着说话不腰疼的风凉话,而是一巴掌狠狠打在他北凉步军统帅自己的老脸上啊。
何仲忽双手扶在城墙上,背对众人,轻声道:“卧弓城没了,他能不伤心?整个北凉,老燕不心疼葫芦口谁能更心疼?不但是葫芦口,所有幽州步军,都是他亲手带出来的,他就真愿意让咱们幽州军先死流州卒后死了?不可能的啊。现在幽州边境上的万余流州士卒,还有凉州的,更包括流州本地的,以及那些在陵州扎根的,可都看着咱们葫芦口呢。”
何仲忽深呼吸一口气,厉声道:“传令给鸾鹤城,虎扑营去营名!校尉荀淑在内一干都尉标长伍长,准许他们全部以待罪之身参加守城战!他们要是觉得这次哗炸营变都不够解气了,行,有本事就去宰了鸾鹤主将杨骠!大不了到时候我何仲忽亲自带兵去平叛!”
谢澄舒咬紧牙关,说道:“末将恳求大将军准许虎扑营将士戴罪立功,给他们一个重新拿回老字营营名的机会!”